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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1)


  《檀弓》、《考工記》、《孟子》、左氏、《戰國策》、司馬遷,聖于文者乎?其敘事則化工之肖物。班氏,賢于文者乎?人巧極,天工錯。莊生、《列子》、《楞嚴》、《維摩詰》,鬼神于文者乎?其達見,峽決而河潰也,窈冥變幻而莫知其端倪也。

  諸文外,《山海經》、《穆天子傳》亦自古健有法。

  太史公之文,有數端焉。帝王紀,以己釋《尚書》者也,又多引圖緯子家言,其文衍而虛;春秋諸世家,以己損益諸史者也,其文暢而雜;儀秦鞅睢諸傳,以己損益《戰國策》者也,其文雄而肆;劉項《紀》、信越諸《傳》,志所聞也,其文宏而壯;《河渠》、《平准》諸書,志所見也,其文核而詳,婉而多風;《刺客遊俠》、《貨殖》諸傳,發所寄也,其文精嚴而工篤,磊落而多感慨。

  西京之文實。東京之文弱,猶未離實也。六朝之文浮,離實矣。唐之文庸,猶未離浮也。宋之文陋,離浮矣,愈下矣。元無文。韓柳氏振唐者也,其文實。歐蘇氏振宋者也,其文虛。臨川氏法而狹。南豐氏飫而衍。

  老氏談理則傳,其文則經。佛氏談理則經,其文則傳。

  《圓覺》之深妙,《楞嚴》之宏博,《維摩》之奇肆,駸駸乎《鬼穀》、《淮南》上矣。

  枚生《七發》,其原玉之變乎?措意垂竭,忽發觀潮,遂成滑稽。且辭氣跌盪,怪麗不恒。子建而後,模擬牽率,往往可厭,然其法存也。至後人為這而加陋,其法廢矣。

  《檀弓》簡,《考工記》煩。《檀弓》明,《考工記》奧。各極其妙。雖非聖筆,未是漢武以後人語。

  孟軻氏,理之辨而經者。莊周氏,理之辨而不經者。公孫僑,事之辨而經者。蘇秦,事之辨而不經者。然材皆不可及。

  吾嘗怪庾子嵩不好讀《莊子》,開卷至數行,即掩曰:「了不異人。」以為此本無所曉,而漫為大言者,使曉人得這,便當沉湎濡首。

  《呂氏春秋》文有絕佳者,有絕不佳者,以非出一手故耳。《淮南鴻烈》雖似錯雜,而氣法如一,當由劉安手裁。揚子雲稱其一出一入,字直百金。《韓非子》文甚奇。如《亢倉鶡冠》之流,皆偽書。

  賈太傅有經國之才,言言蓍龜也。其辭覈而開,健而飫。

  西京之流而東也,其王褒為之導乎?由學者靡而短於思,由才者俳而淺於法。劉中壘宏而肆,其根雜。揚中散法而奧,其根晦。《法言》所雲「故眼之」,是何語?

  東京之衰也,其始自敬通乎?蔡中郎之文弱,力不副見,差去浮耳。王充野人也,其識瑣而鄙,其辭散郵,其旨乖而稚。中郎愛而欲掩之,亦可推矣。

  嗚呼!子長不絕也,其書絕矣。千古而有子長也,亦不能成《史記》,何也?西京以還,封建、宮殿、官師、郡邑,其名不雅馴,不稱書矣,一也;其詔令、辭命、奏書、賦頌,鮮古文,不稱書矣,二也;其人有籍信荊的嘗無忌之流足模寫者乎?三也;其詞有《尚書》《毛詩》左氏《戰國策》韓非呂不韋之書足薈蕞者乎?四也。嗚呼!豈惟子長,即尼父亦然,《六經》無可著手矣。

  孟堅敘事,如堆氏上官之郤,廢昌邑王春天事,趙韓吏跡,京房術敗,雖不得如化工肖物,猶是顧凱之陸探微寫生。東京以還,重可得乎?陳壽簡質,差勝範曄,然宛縟詳至,大不及也。

  曹公莽莽,古直悲涼。子桓小藻,自是樂府本色。子建天才流麗,雖譽冠千古,而實遜父兄。何以故?材太高,辭太華。

  魏武帝樂府:「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秋風蕭瑟洪濤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其辭亦有本。相如《上林》雲:「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日出東沼,月生西陂。」馬融《廣成》雲:「天地虹洞,因無端涯。大明出東,月生西陂。」揚雄《校獵》雲:「出入日月,天與地遝。」然覺揚語奇,武帝語壯。又「月生西陂」語有何致,而馬融複襲之?

  子建「謁帝承明廬」、「明月照高樓」,子2「西北有浮雲」、「秋風蕭瑟」,非鄴下諸子可及。仲定量公幹遠在下風。吾每至「謁帝」一章,便數十過不可了。悲婉宏壯,情事理境,無所不有。

  《洛神賦》,王右軍大令各書數十本,當是晉人極推之耳。清徹圓麗,神女之流,陳王諸賦,皆《小言》無及者。然此賦始名感甄,又以蒲生當其塘上,際此忌兄,而不自匿諱,何也?《蒲生》實不如《塘上》,令洛神見之,未免笑子建傖父耳。

  《塘上》之作,樸茂真至,可與《紈扇》《白頭》姨姒。甄既摧折,而芳譽不稱,良為雅歎。

  「莫以豪賢幫,棄捐素所愛。莫以魚肉賤,棄捐蔥與薤。莫以麻枲賤,棄捐菅與蒯。」其語意妙絕,千古稱之。然《左傳》逸詩已先道矣,雲:「雖有絲麻,無棄菅蒯。雖有姬薑,無棄蕉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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