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世貞 > 嘉靖以來首輔傳 | 上頁 下頁 |
徐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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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字子升,松之華亭人。世世受耕不仕,至父黼而補邑掾史,治牘無害。授宣平縣丞,徙寧都,有廉能聲。階生甫周歲,而女奴墮之眢井,小吏之婦號而出之,則絕矣,後三日蘇。五歲從父移任,道墮括蒼嶺百餘丈,衣絓於樹,得不死。二十舉應天試,學士董玘識階文於黜而異之,置高等。明年對策,遂為第三人及第。階為人短小白晳,秀眉目,善容止。既入謁內閣,輔臣楊廷和見而獨異之,指以語其寮曰:此少年名位不下我輩。尋授翰林院編修,予歸娶,且北上,道遇言《禮》得戍逐者,邑邑不樂。又念其父且老,亟返棹,至彭城而聞訃歸。服除,補故官。階性穎敏,讀書為古文辭,傾身以事豪賢長者。時故新建伯王守仁以講學傾東南,階與其門人歐陽德同年而善之,遂為王氏學,諸豪賢長者交口稱譽。 階故盡得縉紳間聲,充經筵展書,預修《大明會典》,再預修祀儀成典。時上好更定禮制,欲絀孔子王號,去像為木主,於籩豆禮樂皆有所抑損。而首揆張孚敬緣上指而發之,下儒臣議,相顧懾讋,亡異同者。階獨條其三不必、五不可,狀甚辨。疏上,報聞。孚敬坐朝堂,召階盛氣詰之。階徐理前說,且曰:「高帝盡革嶽瀆號,而獨不革孔子者,何也?」孚敬遁曰:「高帝少時作耳,安可據?」階曰:「高帝定天下而後議禮,寧少耶?果爾,明公之議四郊,何以力據高帝少作?」孚敬頰盡赤,曰:「爾謂塑像應古禮不?」階曰:「塑像非古,然既已肖而師事之,何忍毀也?」孚敬曰:「程氏不雲乎:『一毫髮不似吾親,可以親名之乎』?」 階曰:「有一毫髮而似吾親,毀諸可乎?且明公能盡必列聖之禦容,無毫髮不似乎哉?即何以處之?」孚敬語塞,怒曰:「若叛我。」階正色曰:「叛者生於附者也,階故未嘗附明公,何得言叛?」長揖出。於是上亦縁孚敬意,為或問以難階,而斥之,外為延平府推官。階既以尊孔子首抗天子,排上相,中外稱之,而尚意其自禁近出為小官,即不內鄙薄有故事,可以優遊養重。階獨不然,曰:「宦大小非王臣耶?且盤根錯節,所以礪我不淺。」乃單車馳之郡,至則連攝郡事,清夙系囚三百,更輸銀法,毋落猾胥手。毀滛祠,剏鄉社學,焚其所受鄧析書,而韻宋儒之格言以授之,使誦習。又畫策捕獲尤溪之劇盜百二十人,盡埽其窟穴。三載遷黃州府同知,當發,鄉父老吏民祖餞,傾道,勒《去思》之文于石。道擢浙江按察僉事,提調學校。 階益勤於職,歲周行郡邑必徧,大要以正文體、端士習為先。既唱諸生第,人人為語所以甲乙故,即見斥者,得自鳴而折之,不得已而施檟楚,示慘然色,諸生人人退自快服。三載,進江西按察副使,仍視學政,所操舍一如視浙江時,而加詳密。以新建伯故有大功江西,為祠祀之,而大推明其學。前後兩省所造成進士為名臣者,不可指數。吏部擬薦尚寶卿、國子司業、太常少卿,皆不果。最後以皇太子出閣,召拜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侍講,以四品服俸居職。 毋何,丁母喪歸。服除,即家擢國子祭酒。其為祭酒,雖籍諸生淑慝,以辭示懲勸,而大指出於寬。久之,擢禮部右侍郎,尋改吏部。時年僅四十三,榜戒語於堂自警。故事,吏部大僚鐍車門,所接見庶官,不能得數言以示嚴。冷階曰:「若爾,何以能盡人才也?」乃痛折節,修詞色而下之。見必深坐,亹亹諮訪邊腹要害、吏治民瘼,錯及寒暄可憐語,冀以窺見其人。顧見者亦自喜得少宰心,願為之用。階益有縉紳間聲。尚書熊浹雅重階,托以肺腑,而階亦為之竭力,相與勵廉節,獎恬退,振淹滯,抑躁競,一時翕然歸賢。會浹以直諫忤旨去,而唐龍、周用相繼代,其重階則猶浹,而又老多病。階數署部事,所推轂宋景、張岳、王道、歐陽德、範鏓,皆天下長者。而最後周用卒。當推代者,刑部尚書聞淵,名為老成人,非上所急也。 階首推淵,淵入吏部,顧自處前輩,前嘗曆諸曹郎,事取立斷,其待階不能如前二三公。階意不樂,求出避之,得兼翰林院學士,教習庶吉士。明年,掌院事,兼會典副總裁。階之授書庶吉士,尤詳款有恩義。而其修會典,亦能發凡定例,時時出精裁。又明年,與推內閣,不果。進禮部尚書,仍兼學士。禮部之為政者,嚴嵩、費寀皆好以法市利,與吏胥共之,而孫承恩則耄倦不能別可否。至階而加振刷,部事頗肅。時上察階勤,又所委應制文獨多稱旨,召入直無逸殿廬,與大學士張治、李本俱撰齋詞,賜飛魚服及尚方珍饌、上尊無虛日。吏部闕尚書,廷推階為首,上不悅,曰:「階方侍朕左右,何外擬也?」階遂請立皇太子,不報。複連上疏請之。 又與同直四臣請之,皆不報。蓋當繼莊敬太子而立者裕王,是為穆宗,而景王與同齒,又母妃盧得侍上,中外未測上意所向。階恐有釣奇者,故請之亟。最後當冠,因而及婚禮。若開講,階複請先裕而後景,上意稍不懌。明年,以萬壽推恩,加太子太保。邊人入塞,遂薄都城。階手疏請釋邊將之在司敗獄者,若戴綸、歐陽安等,詣行營自効,報可。已又請上還大內,亟召群臣計兵事。上雖褒階忠愛,而尚難還內召見群臣。時內閣推階督視九門,階亦慷慨請行,上倚以自安,故特用其副侍郎王邦端而申諭意焉。會有中涓受陷歸者,以所求貢書叩雲:「不許我則進兵。」上以示階及嚴嵩等,且召對便殿,上謂:「且奈何?」嵩猶為緩語曰:「饑賊耳,不足患。」階曰:「彼薄城而軍,殺人若刈菅,何謂饑賊?」上曰:「然。」複問:「彼求貢書安在?」嵩出諸袖曰:「禮部事也。」上複問階。 階曰:「勢重且深矣。不許恐激之怒,許則彼逞而厚要我。」上曰:「苟利社稷,珠玉皮幣何愛焉?」階曰:「要有重于珠玉皮幣,陛下能許之否?」上悚然曰:「卿策之遠。雖然,當何處?」階曰:「請計緩之。」上曰:「何謂緩?」階曰:「請遣譯者至彼所,詰之以用中國書而無番文,且征其情實,實則許之貢,而責其暫出邊。我得以益修備,而援兵益集,彼且走。不走而擊其惰歸,可十全。」上稱善者再。嵩乃進曰:「上幸一出視朝。」上不答,階與李本從傍曳之。上曰:「可爾,得無驟乎?」階曰:「敵鴟張甚,中外方洶洶,恃陛下而重。得一蹕聲,若大旱之得雷霆,胡驟也?」 上始首肯。陛出而會廷臣議,皆言「求貢非其本情,不宜示中國弱。」階因兼酌所以面請者。疏上,而上果視朝,申飭中外,責數言事者甚厲,非所望也。後尋以飽去,乃下階疏,弗許貢。階因薦故按察副使聶豹、都禦史何棟才,即召用之。又陳善後數策,皆報可。階所陳不能無刺譏用事者,而當召對時,又頗拄嵩口。嵩故與夏言顯讎,置之死,而言嘗薦階,以是恨且忌之,方思所以中階者,而孝烈祔太廟之議起。初,孝烈皇后崩,上欲祔之廟,而念壓於先孝潔皇后,又睿考入太廟,非中外公論,恐千秋萬歲後所祧主或非仁宗而睿考,遂下階定議,欲以孝烈先祔。階合諸大臣議朝堂,大約以女後無先入廟者,請祀之奉先殿。時諸公相顧莫敢應,獨禮科都給事中楊思忠以為然。 疏上,上大怒,謂:「階與思忠專之足矣,何諸臣為?令再議。階不獲已,乃小婉其辭,以為太廟九室皆滿,若以今上論,仁宗固在所當祧,第此乃他日聖子神孫之事,而仰煩皇上身自議之,臣等愈有不安於心者。夫夏廟五,商廟七,周廟九,今更遞益之,於太廟、奉先殿各增二室,而升祔孝烈皇后,則仁宗不必祧,而孝烈可速祔。」上難於增二廟,謂階故設難以阻之,愈怒,促更議祧仁宗,祔孝烈,所以督責階甚峻。階皇恐謝罪,不獲,終守前說。而前是上信真人陶仲文言,于邯鄲建呂仙祠,使階往落成,為齋醮以祈福。階心知其非,不敢辭,乃以議祔廟解。既上改議祔廟,俾緩期,階遂不復請。至諳達入侵,上意亦益懈,乃使尚書顧可學行,而內銜階亡所發,乃發之。思忠於元旦摘其賀表誤,廷杖之百而氓之,冀以怵止階。嚴嵩遂謂階可孽也,所以中傷階者百方。一日,獨召對,上與屈指論群臣孰優,至階,而嵩徐曰:「階所乏不在才,乃才勝耳,是多二心。」蓋以其嘗請立太子也。階危甚,不知所為,唯益精心齋詞,以冀上憐而寬之,而左右亦多為地道者。 上怒漸解。時咸甯侯仇鸞方言邊事,有殊寵,與階共直舍東西屋,杯酒小昵。嵩益惡忌階。鸞時利屬國朵顏勢弱,欲掩以為功,謂其實導冦,請大發兵征之。下禮兵二部議,階曰:「征之易耳,一征而永撤我百八十年之藩籬。且仇鸞所雲導諳達者,即得之諳達所言,焉知諳達之不利其土沃而假手我也。我得其地不能戍,將無為敵外囿,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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