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羅君楚傳

羅君楚傳

　　君楚，名福萇，浙江上虞人。祖樹勳，江蘇候補縣丞。父振玉，學部參事官。君楚幼而通敏，年十歲，能讀父書。其於絕代語釋、別國方言，強記縣解，蓋天授也。年未冠，既博通遠西諸國文學，於法朗西、日耳曼語所造尤深，繼乃治東方諸國古文字學。當光緒之季，我國古文字、古器物大出，其犖犖大者，若安陽之甲骨、敦煌塞上之簡牘、莫高窟之卷軸。參事實始為之搜集、編類、考訂、流通，有功於學問甚巨。而塞內外諸古國，若西夏、若突厥、若回鶻，遠之若修利、若覺怯羅、若身毒，其文字、器物亦多出於我西北二垂，胥與我國聞相涉。而梵天文字，則又我李唐之舊學也。我老師、宿儒，以文字之不同，瞠目束手，無如之何。惟君楚實首治梵文，又創通西夏文字之讀，將以次有事於突厥、回鶻、修利諸文字，故海內二三巨儒謂他日理董絕國方言一如參事之理董國聞者，必君楚其人也。有唐之季，拓跋氏割據夏州。及宋初而滋大，拓地數千里，傳世三百年，自製文字，行于其國。迄蒙古中葉，社稷雖墟，河西、隴右尚用其文字。然近世所傳，不過二三金石刻，且舉世莫能名焉。

　　光緒末，俄人某于甘州古塔中得西夏譯經數篋，中有漢夏對譯字書名《掌中珠》者，君楚得其景本數葉，以讀西夏石刻《感通塔記》及法屬河內所藏西夏文《法華經》殘卷，旁通四達，遂通其讀，成《西夏國書略說》一卷。嗣後，元初所刊河西字《藏經》又頗出於京師，君楚治之益力，撰《華嚴經釋文》卷未成。由是，西夏文字所識十逾八九矣。又嘗從日本榊教授亮受梵文學，二年而升其堂，凡日本所傳中土古梵學書，若梁真諦翻《梵語》唐義淨《梵唐千字文》以下若干種，一一為之敘錄，奧博精審，簿錄家所未有也。君楚體素弱，重以力學，年二十二而病瘍生於胸，仍歲不瘳，二十六而夭，時辛酉九月也。所著書多未就，以歐文記者尤叢雜不可理。

　　今可寫定者，《夢軒瑣錄》三卷，即《古梵學書序錄》及攻梵語之作也；《西夏國書略說》一卷；《宋史西夏傳注》一卷；譯沙畹、伯希和二氏所注《摩尼教經》一卷,古外國傳記輯存》一卷,大唐西域記所載伽藍名目表》一卷,敦煌古寫經原跋錄存》一卷,倫敦博物館敦煌書目》一卷,巴黎圖書館敦煌書目》一卷。余初見君楚時，君楚方六七歲。蓋親見其自幼而少、而長、而劬學、而著書。君楚為學，有異聞必以語余，余亦時以所得告之。余作《西胡考》，君楚為餘征內典中故事。

　　君楚所釋《華嚴經》刻本，今於其歿後數月，始得考定為元初杭州所刊河西字《大藏經》之一，恨不得以語君楚。然則余亦安得複有聞于君楚耶？將突厥、回鶻、修利諸史料，不能及今世而理董耶？即異日有繼君楚之業者，如君楚之高才力學，又豈易得也。君楚沒，海內知參事及君楚者無不痛惜。嘉興沈乙庵先生與余言君楚，輒涕泗不能禁。然則君楚之死，其為學術之不幸何如也！君楚之葬也，沈先生為銘其墓。妻汪氏割臂以療君楚，尋以毀卒，餘亦銘之。無子，有女子子一。卒之次年，弟福葆生子承祖，參事命為之後。

　　余既哀君楚之亡，乃掇其學問之大要為之傳，使後世知君楚不愧為參事子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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