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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沈兼士


  (1922年12月8日)

  【國立北大研究所國學門關於學術之通信,國學季刊第1輯】

  兼士先生有道:

  前日辱手教,並屬提出研究題目,茲就一時鄙見所及,提出四條。惟《古字母》及《共和以前年代》二條,其事甚為煩重,非數年之力所能畢事,姑提出以備一說而已。

  前日寄上新作《書式古堂書畫畫匯考中所錄唐韻後》一篇,由叔平兄轉交,想蒙察入。

  題目四紙附上呈改。專肅,敬候起居不盡

  王國維頓首十一,十,二十研究發題

  (一)《詩》《書》中成語之研究說明,古今言語文章,無不根據於前世之言語。今之言語中,有元明之成語;元明言語中,有唐宋之成語,唐宋言語中,有漢魏六朝之成語;漢魏言語中,有三代之成語。凡此成語,率為複語,與當時分別之單語!意義頗異,必于較古之言語中求之。今之成語,我輩得求之於元明以上之言語中;漢魏六朝之成語,我輩得求之於三代言語中。若夫(詩》、《書》為三代言語,其中必有三代以上之成語,然今日所存言語,無更古於三代者,其源既不可求,其語亦遂不可解,然猶可參互求之。

  今略舉數例,如:《詩·鄘風)子之不淑,雲如之何。」《傳》《箋》均以「善」訓「淑」。不知「不淑」乃古成語。《雜記》載諸侯相吊辭曰:寡君聞君之喪,寡君使某,如何不淑。」《左》莊十一年傳,魯吊宋辭曰:「天作淫雨,害于粲盛,若之何不吊。」襄十四年傳,魯吊魏辭曰:「寡君使瘠聞君不撫社稷,而越在他境,若之何不吊。」

  古「吊」「淑」同字,若之何「不吊」即如何「不淑」也。是「如何不淑」一語,乃古吊死唁生之通語。「不淑」猶言不幸也,子之不淑,雲如之何」者,言夫人當與君子偕老,而宣公早卒,則子之不幸,將如之何矣。《王風》「遇人之不淑」,亦猶言遇人之不幸,與遇人之艱難同意也。又「陟降」一語,亦古之成語;其義為「陟」,或為「降」,不必相兼。《大雅》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是陟而連言降者也。《周頌》陟降厥士,日監在茲」,是降而連言陟者也。《尚書》多言降格,格之本字為各,其字從久,與降字形、聲、義三者皆相近,故陟降一語又轉為「陟各」。《左》昭七年傳「叔父陟恪,在我先王之左右」,正用《詩》語。恪即各之借字,「陟各」即「陟降」也。古「陟」「登」聲相近,故又轉為「登假」。《曲禮》告喪曰:「天王登假,《莊子·養生主》彼且擇日而登假,《大宗師》是智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登假」,亦即「陟降」。《書·文侯之命》言「昭登於上,《史記·晉世家》引今文),《詩·大雅》言「昭假於下,登假相對為文,是「登假」IF陟降」之證也。又轉而為「登遐」。《墨子·節葬篇》秦之西有義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而焚之燻上,則謂之登遐。」「登遐」,亦即「陟降」也。上所舉「陟恪」、「登假」、「登遐」諸語,皆舉其一端言之;則《詩》之「陟降」,于《大雅》義當為「陟」,于《周頌》義當為「降」,然則古之成語不能以分別之單語解之,斷可知矣(《傳》以文王上接天下接人解「文王陟降」,《箋》以天上下其事解「陟降厥士」!皆坐分別解之之誤)。又如《大雅》「帝命不時」!「不時」即「丕時」。《書·君奭)在讓後人於丕時」!即用此語。

  永言配命,與永言孝思,句法不同,孝思」、「配命」,皆為成語。《詩》「孝思維則」,毛公鼎銘「不鞏,先王配命」,亦其一證。《詩)書》中如此類,其數頗多,自來注家均以雅訓分別釋之,殊不可通。

  凡此類語,能薈萃而求其源委歟?其或不能,則列舉之而闕所不知,或亦治經者所當有事歟?

  (二)古字母之研究

  說明,一字之音,有母有韻。古韻之學,創于宋人,至近世而極盛。古字母之學,創于嘉定錢氏,同時休甯戴氏亦作《轉語》二十章,而其書不傳,其流亦微。惟番禺陳氏作《切韻考》,始據《廣韻》中反切,以求中古字母之系統;其所得,與等韻家之三十六字母不同。至於古音中之字母,則尚未有論其全體者,此亦音韻學上一闕點也。此問題不待說明;所當說者,材料與方法耳。

  今舉其委,約有五端:一、經傳異文。如《尚書》古今文,《春秋》《三傳》,實同名異,往往遇之;漢儒注中,某讀為某,亦其類也。二、漢人音讀。古注中某讀如某,某讀若某是也。三、音訓。如仁人、義宜之類。《釋名》一書,所用以相釋者,什八九皆同母字也。四、雙聲字,如玄黃,角發、栗烈之類,皆同母字也。五、反切。孫炎以下,至於徐邈李軌之音,見古書注及《經典釋文》者是也。苟以此數者參互相求,但順材以求合,而不為合以驗材,仿顧氏《唐韻正》之例,勒為一書,庶幾古字母部目或睹其全,不讓古韻之學專美歟!

  (三)古文學中聯綿字之研究

  說明,聯綿字,合二字而成一語,其實猶一字也。前人《駢雅》、《別雅》諸書,頗以義類部居聯綿字,然不以聲為之綱領;其書蓋去類書無幾耳。此等複語,其變化不可勝窮,然皆有其公共之源。如風曰膂發,泉曰膂沸,跋扈曰畔援,廣大曰伴奐,分散曰判奐;字雖不同!其聲與義各有其相通之處。又如雨之小者曰霡髹,草之小者曰藤蕪,曰綿馬,木之柔者曰木髦,蟲之小者曰蠛蠓,狀草木之細密曰親髦,狀鳥之小者曰綿蠻;殆皆與微字之音義相關。辭賦既興,道語尤夥,乃至重疊用之,如《離騷》須臾、相羊,見於一簡之中;《上林賦IT福測泌櫛,鉿呀豁閘」,疊於一句之內,其實為一語之變化也。若集此類之字,經之以聲,而緯之以義,以窮其變化,而觀其會通,豈徒為文學之助,抑亦小學上未有之事業歟!

  (四)共和以前代之研究

  說明,《史記》年表起于共和,厲王以前,年祀無考。《魯世家》別據魯曆,上訖考公;而伯禽一代未著年數,則未能上關周初也。其諸公羊數,亦劉歆《三統曆》所紀,互有異同。《汲塚紀年》雖有夏商年紀,此太史公所謂「不同,乖異,不足取信者」,今茲所傳,又非原本,自皇甫謐以下向壁虛造者,更無論已。然《周書》、《武成》、《召誥》、《顧命》諸篇,頗具年月,如能以黃帝顓頊夏殷周魯六曆,各上推四五百年,各著其分至,朔望之甲子,以與《尚書》及古器物之月日相參證,雖宗周諸王在位之年數,無從臆說,然武王克殷之年,周公營洛之歲,與成王在位年數,或可得定歟?

  附志:黃帝等六曆,及曆法,及積年,見《開元占經》卷一百五,並參考汪日楨《古今推步諸術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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