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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叢刊》序


  學之義不明於天下久矣。今之言學者,有新舊之爭,有中西之爭,有有用之學與無用之學之爭。餘正告天下曰: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

  學之義廣矣。古人所謂學,兼知行言之。今專以知言,則學有三大類:曰科學也,史學也,文學也。凡記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謂之科學;求事物變遷之跡,而明其因果者,謂之史學;至出入二者間,而兼有玩物適情之效者,謂之文學。然各科學,有各科學之沿革。而史學又有史學之科學,如劉知幾《史通》之類。若夫文學,則有文學之學,如《文心雕龍》之類焉;有文學之史,如各史文苑傳焉。而科學、史學之傑作,亦即文學之傑作。故三者非斠然(斠[jiào]:古代量穀物時平鬥斛的用具,引申為校正的意思)有疆界,而學術之蕃變(蕃變:變遷;變化。蕃,通「番」),書籍之浩瀚,得以此三者括之焉。

  凡事物必盡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學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識之真,與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與其變遷之故,此史學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識、道理之不能表以議論,而但可表以情感者,與夫不能求諸實地,而但可求諸想像者,此則文學之所有事。古今東西之為學,均不能出此三者。惟一國之民,性質有所毗,境遇有所限,故或長於此學而短於彼學。承學之子,資力有偏頗,歲月有涯涘,故不能不主此學,而從彼學。且於一學之中,又擇其一部而從事焉。此不獨治一學當如是,自學問之性質言之,亦固宜然。然為一學,無不有待於一切他學,亦無不有造於一切他學。故是丹而非素,主入而奴出,昔之學者或有之,今日之真知學、真為學者,可信其無是也。

  夫然,故吾所謂學無新舊,無中西,無有用、無用之說,可得而詳焉。何以言學無新舊也?夫天下之事物,自科學上觀之與自史學上觀之,其立論各不同。自科學上觀之,則事物必盡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凡吾智之不能通而吾心之所不能安者,雖聖賢言之有所不信焉。雖聖賢行之有所不慊焉。何則聖賢所以別真偽也,真偽非由聖賢出也。所以明是非也,是非非由聖賢立也。自史學上觀之,則不獨事理之真與是者,足資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視為不真之學說,不是之制度風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與其所以適於一時之故。其因存于邃古(邃[suì]古:很遠的古代),而其果及于方來,故材料之足資參考者,雖至纖悉不敢棄焉。故物理學之歷史,謬說居其半焉。哲學之歷史,空想居其半焉。制度、風俗之歷史,棄髦(髦[máo]:本意是毛髮中的長毫,也指幼兒垂在前額的短髮。棄髦就是過時的風俗、制度等)居其半焉。而史學家弗棄也。此二學之異也。然治科學者,必有待于史學上之材料。而治史學者,亦不可無科學上之知識。今之君子,非一切蔑古,即一切尚古。蔑古者,出於科學上之見地,而不知有史學。尚古者,出於史學上之見地,而不知有科學。即為調停之說者,亦未能知取捨之所以然,此所以有古今新舊之說也。

  何以言學無中西也?世界學問,不出科學、史學、文學。故中國之學,西國類皆有之。西國之學,我國亦類皆有之。所異者,廣狹、疏密耳。即從俗說而姑存中學、西學之名,則夫慮西學之盛之妨中學,與慮中學之盛之妨西學者,均不根之說也。中國今日,實無學之患,而非中學、西學偏重之患。京師號學問淵藪,而通達誠篤之舊學家,屈十指以計之,不能滿也。其治西學者,不過為羔雁禽犢之資,其能貫串精博,終身以之如舊學家者,更難舉其一二。風會否塞(風:消息、傳聞。會:理解、領悟。丕塞:閉塞不通),習尚荒落(習慣風尚荒涼冷落),非一日矣。餘謂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講今日之學,未有西學不興,而中學能興者;亦未有中學不興,而西學能興者。特余所謂中學,非世之君子所謂中學;所謂西學,非今日學校所授之西學而已。治《毛詩》《爾雅》者,不能不通天文博物諸學;而治博物學者,苟質以《詩》《騷》草木之名狀而不知焉,則於此學固未為善。必如西人之推算日食,證梁虞剫、唐一行之說,以明《竹書紀年》之非偽,由《大唐西域記》以發見釋迦之支墓,斯為得矣。故一學既興,他學自從之,此由學問之事,本無中、西,彼鰓鰓(鰓鰓[xǐxǐ],恐懼貌)焉慮二者之不能並立者,真不知世間有學問事者矣。

  顧新舊、中西之爭,世之通人,率知其不然,惟有用、無用之論,則比前二說為有力。餘謂凡學皆無用也,皆有用也。歐洲近世農、工、商業之進步,固由於物理、化學之興。然物理、化學高深普偏之部,與蒸氣、電信有何關係乎?動植物之學,所關於樹藝、畜牧者幾何?天文之學所關於航海、授時者幾何?心理社會之學,其得應用於政治、教育者亦尠(尠[xiǎn]:指稀有的,罕見的)。以科學而猶若是,而況于史學、文學乎?然自他面言之,則一切藝術,悉由一切學問出。古人所謂不學無術,非虛語也。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曲:偏,某一個方面),非致曲(致力於某一個方面,《中庸》:「其次致曲,曲能有誠。」)不足以知全。雖一物之解釋,一事之決斷,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雖宇宙中之一現象,歷史上之一事實,亦未始無所貢獻。故深湛幽渺之思,學者有所不避焉;迂遠繁瑣之譏,學者有所不辭焉。事物無大小,無遠近,苟思之得其真,紀之得其實,極其會歸,皆有裨于人類之生存福祉,己不竟其緒(緒即絲線的頭,表示開端的意思。竟緒意為完成前人遺留下來的未竟的事業),他人當能竟之;今不獲其用,後世當能用之,此非苟且玩愒之徒所與知也。學問之所以為古今、中西所崇敬者,實由於此。凡生民之先覺,政治教育之指導,利用厚生之淵源,胥由此出,非徒一國之名譽與光輝而已。世之君子可謂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者矣。

  以上三說,其理至淺,其事至明,此在他國所不必言,而世之君子猶或疑之,不意至今日而猶使餘為此嘵嘵也。適同人將刊行《國學雜誌》,敢以此言序其端。此志之刊,雖以中學為主,然不敢蹈世人之爭論,此則同人所自信,而亦不能不自白於天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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