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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近年之學術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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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之勢力之影響於學術,豈不大哉!自周之衰,文王、周公勢力之瓦解也,國民之智力成熟於內,政治之紛亂乘之於外,上無統一之制度,下迫於社會之要求,於是諸子九流各創其學說,于道德、政治、文學上,燦然放萬丈之光焰。此為中國思想之能動時代。自漢以後,天下太平,武帝複以孔子之說統一之。其時新遭秦火,儒家唯以抱殘守缺為事,其為諸子之學者,亦但守其師說,無創作之思想,學界稍稍停滯矣。佛教之東,適值吾國思想凋敝之後,當此之時,學者見之,如饑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飲,擔簦訪道者,接武於蔥嶺之道,翻經譯論者,雲集於南北之都,自六朝至於唐室,而佛陀之教極千古之盛矣。此為吾國思想受動之時代。然當是時,吾國固有之思想與印度之思想互相並行而不相化合,至宋儒出而一調和之,此又由受動之時代出而稍帶能動之性質者也。自宋以後以至本朝,思想之停滯略同於兩漢,至今日而第二之佛教又見告矣,西洋之思想是也。 今置宗教之方面勿論,但論西洋之學術。元時羅馬教皇以希臘以來所謂七術(文法、修辭、名學、音樂、算術、幾何學、天文學)遺世祖,然其書不傳。至明末,而數學與曆學,與基督教俱入中國,遂為國家所採用。然此等學術,皆形下之學,與我國思想上無絲毫之關係也。鹹、同以來,上海、天津所譯書,大率此類。唯近七八年前,侯官嚴氏(複)所譯之赫胥黎《天演論》(赫氏原書名《進化論與倫理學》,譯議不全)出,一新世人之耳目,比之佛典,其殆攝《摩騰》之四十二章經乎。嗣是以後,達爾文、斯賓塞之名,騰於眾人之口,物競天擇之語,見於通俗之文。顧嚴氏所奉者,英吉利之功利論及進化論之哲學耳。其興味之所存,不存於純粹哲學,而存於哲學之各分科。如經濟、社會等學,其所最好者也。故嚴氏之學風,非哲學的,而寧科學的也,此其所以不能感動吾國之思想界者也。 近三四年,法國十八世紀之自然主義,由日本之介紹,而入于中國,一時學海波濤沸渭矣。然附和此說者,非出於知識,而出於情意。彼等於自然主義之根本思想,固懵無所知,聊借其枝葉之語以圖遂其政治上之目的耳。由學術之方面觀之,謂之無價值可也。其有蒙西洋學說之影響,而改造古代之學說,于吾國思想界上占一時之勢力者,則有南海康有為之《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學》,瀏陽譚嗣同之《仁學》。(康)氏以元統天之說,大有泛神論之臭味,其崇拜孔子也頗模仿基督教,其以預言者自居,又居然抱穆罕默德之野心者也。其震人耳目之處,在脫數千年思想之束縛,而易之以西洋已失勢力之迷信,此其學問上之事業不得不與其政治上之企圖同歸於失敗者也。然(康)氏之於學術非有固有之興味,不過以之為政治上之手段,《荀子》所謂「今之學者以為禽犢者也」。(譚)氏之說,則出於上海教會中所譯之治心免病法,其形而上學之以太說,半唯物論、半神秘論也。人之讀此書者,其興味不在此等幼稚之形而上學,而在其政治上之意見。(譚)氏此書之目的,亦在此而不在彼,固與南海氏同也。 庚辛以還,各種雜誌接踵而起,其執筆者,非喜事之學生,則亡命之逋臣也。此等雜誌,本不知學問為何物,而但有政治上之目的,雖時有學術上之議論,不但剽竊滅裂而已。如《新民叢報》中之《汗德哲學》其紕繆十且八九也。其稍有一顧之價值者,則《浙江潮》中某氏之《續無鬼論》。作者忘其科學家之本分,而闖入形而上學,以鼓吹其素樸淺薄之唯物論,其科學上之引證亦甚疏略,然其唯有學術上之目的,則固有可褒者。又觀近數年之文學,亦不重文學自己之價值,而唯視為政治教育之手段,與哲學無異。如此者,其褻瀆哲學與文學之神聖之罪,固不可逭,欲求其學說之有價值,安可得也!故欲學術之發達,必視學術為目的,而不視為手段而後可。汗德《倫理學》之格言曰:「當視人人為一目的,不可視為手段。」豈特人之對人當如是而已乎,對學術亦何獨不然。然則彼等言政治,則言政治已耳,而必欲瀆哲學文學之神聖,此則大不可解者也。 近時之著譯與雜誌既如斯矣,至學校則何如?中等學校以下,但授國民必要之知識,其無與於思想上之事,固不俟論。京師大學之本科,尚無設立之日,即令設立,而據南皮張尚書之計畫,僅足以養成呫嘩之俗儒耳。此外私立學校,亦無足以當專門之資格者。唯上海之震旦學校,有丹徒馬氏(良)之哲學講義,雖未知其內容若何,然由其課程觀之,則依然三百年前特嘉爾之獨斷哲學耳。國中之學校如此,則海外之留學界如何?夫同治及光緒初年之留學歐美者,皆以海軍製造為主,其次法律而已,以純粹科學專其家者,獨無所聞。其稍有哲學之興味如嚴複氏者,亦只以餘力及之,其能接歐人深邃偉大之思想者,吾決其必無也。即令有之,亦其無表出之之能力,又可決也。況近數年之留學界,或抱政治之野心,或懷實利之目的,其肯研究冷淡乾燥無益於世之思想問題哉!即有其人,然現在之思想界,未受其戔戔之影響,則又可不言而決也! 由此觀之,則近數年之思想界,豈特無能動之力而已乎,即謂之末嘗受動,亦無不可也。夫西洋思想之入我中國為時無幾,誠不能與六朝唐室之於印度較,然西洋之思想與我中國之思想,同為入世間的,非如印度之出世間的思想,為我國古所未有也。且重洋交通,非有身熱頭痛之險,文字易學,非如佉盧之難也,則我國思想之受動,宜較昔日為易,而顧如上所述者何哉?蓋佛教之入中國,帝王奉之,士夫敬之,蚩蚩之氓,膜拜而頂禮之。且唐宋以前,孔子之一尊未定,道統之說未起,學者尚未有入主出奴之見也,故其學易盛,其說易行。今則大學分科不列哲學,士夫談論,動詆異端,國家以政治上之騷動,而疑西洋之思想皆釀亂之麹蘖。小民以宗教上之嫌忌,而視歐、美之學術皆兩約之懸談。且非常之說,黎民之所懼;難知之道,下士之所笑。此蘇格拉底之所以仰藥,婆魯諾之所以焚身,斯披諾若之所以破門,汗德之所以解職也。其在本國具如此,況乎在風俗文物殊異之國哉!則西洋之思想之不能驟輸入我中國,亦自然之勢也。況中國之民固實際的而非理論的,即令一時輸入,非與我中國固有之思想相化,決不能保其勢力。觀夫三藏之書已束於高閣,兩宋之說猶習於學官。前事之不忘,來者可知矣。 然由上文之說,而遂疑思想上之事,中國自中國,西洋自西洋者,此又不然。何則?知力人人之所同有,宇宙人生之問題,人人之所不得解也。具有能解釋此問題之一部分者,無論其出於本國或出於外國,其償我知識上之要求而慰我懷疑之苦痛者,則一也。同此宇宙,同此人生,而其觀宇宙人生也,則各不同。以其不同之故,而遂生彼此之見,此大不然者也,學術之所爭,只有是非真偽之別耳。於是非真偽之別外,而以國家、人種、宗教之見雜之,則以學術為一手段,而非以為一目的也。未有不視學術為一目的而能發達者,學術之發達,存於其獨立而已。然則吾國今日之學術界,一面當破中外之見,而一面毋以為政論之手段,則庶可有發達之日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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