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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古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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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曩作《韃靼考》,始證明元之季世諱言韃靼,故韃靼之名,雖已見於唐代,而《宋》、《遼)《金》三史中乃不概見,又或記其實而沒其名,其於蒙古亦然。蒙兀之名亦見於唐世,《遼史》雖兩記萌古來聘事,而部族屬國中並無其名,金史·兵志》雖有萌骨部族節度使及萌骨釓詳穩,而《地理志》部族節度使八處詳穩、九處皆無之。知元人諱言其祖與諱言韃靼同。乃就書傳所記蒙古上世事實,匯而考之,署曰《萌古考》。一年以來,頻有增益,既別成《南宋人所傳蒙古史料考》,又就前考稍有補正,因並寫為此篇,以俟異日論定焉。 《舊唐書·北狄傳》:室韋,契丹之別類也(中略),其北大山之北,有大室韋,其部落傍望建河居。其河源出突厥東北界倶輪泊,屈曲東流,經西室韋界,又東經大室韋界,又東經蒙兀室韋之北、落俎室韋之南;又東與那河忽汗河合,又東經南黑水秣鞮之北、北黑水秣鞮之南,東流注於海。《唐書·北狄傳》:室韋直北曰納北支部,北有大山。山外曰大室韋,瀕於室建河。河出倶倫泊,迤而東;河南有蒙瓦部,其北落坦部。水東合那河忽汗河,又東貫黑水秣鞮。故跨水,有南、北部,而東注於海。 案新、舊二《書》記室韋事大略相同,知《新書》實本《舊書》,惟望建河作室建河,蒙兀作蒙瓦,落俎作落坦,為異耳。望建河所出之倶輪泊,即今呼倫泊,《元朝秘史》之闊連海子也。今由呼倫泊東出者,惟額爾古納河,東北流與黑龍江合,東流與混同江合。混同江之北源為嫩江,即《魏書·失韋傳》之難水。此《傳》之那河,《元朝秘史》之納浯河也,而此那河在忽汗河前。忽汗河者,今之呼爾喀河。然則此《傳》之那河,非謂其下流之混同江,而謂其上流之嫩江也。然額爾古納河與嫩江實不相通,故日本津田博士(左右吉)勿吉渤海諸考,以此《傳》所記為出傳聞之誤,其說是也。然則望建河只是額爾古納河之古名,不兼黑龍江、混同江言之;蒙兀室韋亦只在額爾古納河之下游,然後後來蒙古住地在額爾古納河敖嫩河流域者,始可得而說矣。 《五代史記·四裔附錄》引胡嶠《陷虜記》:契丹東北至韈劫子,其人髦首,披布為衣,不鞍而騎,大弓長箭,尤善射,遇人輒殺而生食其肉,契丹諸國皆畏之。契丹五騎遇一韈劫子,則皆散走。其國三面皆室韋。 案此韈劫子,日本箭內博士(亙)《韃靼考》以《遼史》之梅裡急、《元朝秘史》之蔑兒乞惕當之。然元初篾兒乞惕住今色楞格河流域,遠在契丹西北,與此記東北之說不合,其左右亦絕無室韋部落。惟《唐書》之蒙兀室韋,則西有大室韋,北有落俎室韋,東亦與興安嶺東之室韋本部相望,與三面皆室韋之說合。又《唐書·地理志》載賈耽《入四夷道裡記》雲:倶輪泊四面皆室韋,蒙兀室韋在出倶輪泊之望建河南;又南與契丹接,故雲其國三面皆室韋矣。然則韈劫子殆即蒙兀室韋之訛轉,後世所以稱蒙古者,曰梅古悉、曰謨葛失、曰毛割石、曰毛揭室、曰毛揭室韋、日萌古子、曰盲骨子、曰蒙國斯、曰蒙古斯、曰萌子、曰蒙子,皆與此韈劫子之音相關係,似不能以梅裡急、篾兒乞惕當之也。 《契丹國志》(二十二)四至鄰國地理遠近,正北至蒙古裡國。國無君長所管,亦無耕種,以弋獵為業,不常其居,每四季出行,惟逐水草。所食惟肉酪而已。不與契丹爭戰,惟以牛羊駝馬皮毛之物與契丹為交易。南至上京四千餘裡。 案《契丹國志》系采輯諸書而成!此條今未見所本!當出趙志忠《陰山雜錄》諸書。 《遼史·道宗紀》太康十年二月庚午朔,萌古國遣使來聘。三月戊申,遠萌古國遣使來聘。 凡史家於敵國使來則書聘,屬國則書貢,此諸史之通例也。《遼史·本紀》,惟于梁、唐、周、宋四國書聘;後晉、北漢、西夏以稱臣或受冊而書貢;南唐雖未稱臣,亦仍書貢;至漠北諸部,更無不書貢者。此于萌古及遠萌古獨書聘,以示蒙古之先與遼世為敵國也。又《太祖紀》,神冊三年二月達旦國來聘,聖宗紀》,統和二十二年六月,達旦國九部遣使來聘。亦書聘者,緣元時修史諸臣不知蒙古與韃靼之別,誤以韃靼為蒙古之先,故亦以敵國書法書之也。元人修三《史》時,諱言韃靼及蒙古,余已於《韃靼考》中詳論之,此二條乃史臣刪剷未盡者,然亦異其書法。蒙古入貢於遼,當不止此二次也。此區別萌古與遠萌古為二,知當時實分數部。《遼史·營衛志》有鶴刺唐古部,《欽定遼史國語解》(三)雲:蒙古語鶴刺,遠也。則遠萌古國,其本語當雲鶴刺萌古國。 然此為契丹人分別之辭,而非蒙古人所自稱,不待言也。 《遼史·天祚紀》保大二年四月,金已取西京,沙漠以南部族皆降,上遂遁于訛沙烈。時北部謨葛失贐馬駝食羊。六月,謨葛失以兵來援,為金人敗于洪灰水,擒其子陀古及其屬阿敵音。同上,保大四年春正月,上趨都督馬哥軍,金人來攻,棄營北遁,馬哥被執。謨葛失來迎,贐馬駝羊,又率部人防衛,封謨葛失為神于越王。同上,天祚既得大石林牙兵,又得陰山室韋謨葛失兵,自謂得天助,再謀出兵,收復燕雲。 史願《亡遼錄》(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十一引):天祚於保大四年得大石林牙兵,又得陰山韃靼毛割石兵,自謂天助,謀出兵收復燕雲。《東都事略·附錄》(二)耶律延僖得大石林牙七千騎,又陰結韃靼毛褐室韋三萬騎助之。《金史·太祖紀》天輔六年(遼保大二年)五月,謨葛失遣其子菹泥格失貢方物。同上《太宗紀》,天會三年三月,斡魯以謨葛失來附,請授印綬。 案謨葛失、毛割石、毛褐室韋(當作毛揭室韋,見下),上與蒙兀室韋韈劫子,下與萌古子、萌骨子、蒙國斯(見《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三十)、蒙古斯諸名相應,亦當指蒙古。惟《遼》、《金》二史所記謨葛失事,一若人名,非部族名者,其實不然。《續資治通鑒長編記〈紀〉事本末》(卷一百四十三),宣和五年二月,兀室楊璞到館,謂趙良嗣等曰:西京路疆土,又非原約當割,若我家不取,待分與河西毛揭室家,必得厚餉。河西,謂夏國,毛揭室,謂韃靼也。云云。毛揭室即毛褐室韋,亦即謨葛失,是謨葛失是部名非人名之證。其雲毛揭室為韃靼者,緣中國人不甚分別蒙古、韃靼故也。又《遼》、《金》二史記謨葛失若人名然者,緣蒙古之祖先受封入貢于遼、金,為元末所深諱,故變其辭如此,亦猶《亡遼錄》、《東都事略》記保大四年天祚南下事,並有韃靼,而《遼史》特刪之也。且謨葛失、毛割石之為蒙古,尚有他證。趙良嗣《燕雲奉使錄》(《北盟會編》卷九引)載良嗣問金史[使]烏歇等曰:聞契丹舊酋走入夏國,借得人馬過黃河,奪了西京以西州縣,占了地土不少,不知來時知子細否?使副對曰:來時聽得契丹舊酋在沙漠,已曾遣人馬追趕,終須捉得。兼沙漠之間是韃靼、萌古子地分,兩國君長並已降拜了本國,卻走那裡去?!國書中已載矣。云云。是天祚北走時,所依乃韃靼、蒙古二部;其所率以南下者,亦即此二部之眾。 其謂兩國已降拜了本國者,即指天輔六年謨葛失貢方物之事也。然則視謨葛失、毛割石、毛揭室韋為蒙古之對音,與史事亦合。顧保大二年三月天祚走入夾山,則謨葛失所居,當距夾山不遠,與前之蒙兀室韋、後之蒙古,住地不合;然當遼之世,蒙古人已有一部南徙陰山左右,遼西南面招討司所屬有梅古悉部(《營衛志》梅古悉部,聖宗以唐古戶置,唐古疑本作萌古,《遼史》以忌諱改之也),金西北、西南二路之釓軍,有萌骨釓詳穩(見《金史·兵志》,而《地理志》詳穩九處中刪之),皆謂此蒙古一部之南徙者。《馬哥(可)·保(波)羅記行》記天德軍(金豐州,在今歸化城附近)事雲:此地,我輩呼之為Gog及Magog國,而彼等自稱為汪古Ung及萌古Mungul國。當韃靼移動(謂蒙古南征)之前,此二族早住此地,故以名之。汪古乃此地土著,萌古亦有時為韃靼之別稱,云云。據此記事,則蒙古未興《松漠記[紀]聞):盲骨子,《契丹事蹟》謂之朦古國,即《唐書》所記之蒙兀部。同上,盲骨子,其人長七尺,捕生麋鹿食之。金人嘗獲數輩至燕,其目能視數十裡,秋毫皆見,蓋不食煙火故眼明。與金人隔一江,嘗渡江之南為寇,禦之則返,無如之何。 案此所記者,蒙古本部事也。蒙古人不火食,事或有之,胡嶠所記韈劫子殺人生食其肉之說,即由此傳訛,江蓋謂克魯倫河。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K卷九十六),紹興五年(金天會十三年)。 是冬金主亶以蒙古叛,遣領三省事宋國王宗盤[磐]提兵破之。蒙古者,在女真之東北,在唐為蒙兀部,其人勁悍善戰,夜中能視,以鮫魚皮為甲,可捍流矢。(下略)原注:以張匯《金虜節要》、洪皓《記聞》、王大觀《行程錄》[參修]。蒙國,《編年》謂之萌骨子,《記聞》謂之盲骨子,今從《行程錄》)同上(卷一百三十三)紹興九年(金天眷二年)女真萬戶呼沙呼(此四庫館臣校改《大金國志》作胡沙虎,當是《要錄》原文)北攻蒙古部(國志》作盲骨子)糧盡而還。蒙古追襲之,至上京之西北,大敗其眾于海嶺。同上(卷一百四十八)紹興十三年(金皇統三年)三(應為四)月,蒙古複叛金,金主亶命將討之。初,魯國王昌既誅,其子星哈都(大金國志》作勝花都)郎君者,率其父故部曲以叛,與蒙古通,蒙古由是強取二十餘團寨,金人不能制。(原注:據王大觀《行程錄》。案《松漠紀聞》,達貴長子大伊瑪被囚,遇赦得出,欠子勖,今為平章,皓以今年六月歸,乃不見此事,未知孰的。今姑附見,更俟詳考)同上(卷一百五十五),紹興十六年(金皇統六年)八月,金元帥兀術之未卒也,自將中原所教神臂弓弩手八萬人討蒙古。因連年不能克,是月,領汴京行台尚書省事蕭博碩諾(《大金國志》作蕭保壽奴)與蒙古議和,割西平河以北二十七團寨與之;歲遺牛羊米豆,且命冊其酋鄂倫貝勒(國志》作熬羅孛極烈)為蒙古國王,蒙人不肯。(原注:據王大觀《行程錄》)同上(卷一百五十六)紹興十七年,(金皇統七年)三月,蒙古與金人始和,歲遺牛羊米豆帛絹之屬甚厚。於是蒙古鄂倫貝勒乃自稱祖元皇帝,改元天興。金人用兵連年,卒不能討,但遣精兵分割要害而還(原注:此據王大觀《行程錄》。案《錄》稱歲遺牛羊五十萬口、米豆共五十萬斛、絹三十萬匹、帛三十萬兩,恐未必如此之多。今削去其數,第雲甚厚,更俟詳考)。《舊聞證誤》(卷四),皇統四年秋,元帥遣使報監軍(原注:時監軍者討蒙古)曰:南宋以重兵逼脅,和約大定,除措置備禦,早晚兵到矣。至次年冬十月,元帥親統大軍十萬眾,水陸並集(原注:出王大觀《行程錄》)。案皇統四年甲子,本朝紹興十四年也。前二年已分劃地界矣,不知兀術何以曆二年之久而後加兵於蒙古?恐必有誤。同上(卷四),皇統七年春三月,國使還,蒙古許依所割地界,牛羊倍增;金國許賜牛羊各二十五萬口,今有倍之。每歲仍賂絹三十萬匹、帛三十萬兩,許從和約(原闕書名,四庫本注雲:當出王大觀《行程錄》)。案本朝歲遺北人銀絹各二十五萬匹兩,而北人遺蒙古乃又過之,恐未必然。 劉時舉《續宋中興編年資治通鑒》(卷四),紹興五年冬,蒙古叛金。同上,八年,金伐蒙,為所敗。同上,十七年,金與蒙國議和,蒙國自稱祖元皇帝。《大金國志·熙宗紀》,天會十三年冬,皇伯宋王宗盤[磐]提兵攻盲骨子,敗之。同上,天眷元年,女真萬戶胡沙虎北攻盲骨子,糧盡而遺,為盲骨子襲之,至上京之西北,大敗其眾于海嶺(下皇統六年又出此條)。同上,皇統七年,朦骨國平。初,撻懶既誅,其子勝花都郎君者,率其父故部曲以叛,與朦骨通。兀術之未死也,自將中原所教神臂弓手八萬人討之,連年不能克。皇統之六年,複遣蕭保壽奴與之和,議割西平河以北二十七團寨與之,歲遺牛羊米豆,且冊其酋長熬羅孛極烈為朦輔國王,至是始和,歲遺甚厚。於是熬羅孛極烈自稱祖元皇帝,改元天興。大金用兵連年,卒不能討,但遣精兵分據要害而還。《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十九)有蒙國者,在女真之東北,唐謂之蒙兀部,金人謂之蒙兀,亦謂之萌骨。人不火食,夜中能視,以鮫魚皮為甲,可捍流矢。自紹興時叛,都元帥宗弼用兵連年,卒不能討,但分據要害,反厚賄之。其主僭稱祖元皇帝,至金亮之際,並為邊患,其來久矣。《蒙韃備錄》,舊有蒙古斯國,在金人偽天會間,亦嘗擾金虜為患。金人嘗與之戰,後乃多與金帛和之。案李諒《征蒙記》曰:蒙人嘗改元天興,自稱太祖元明皇帝。今韃人甚樸野無制度,珙嘗討究于彼,聞蒙已殘滅久矣。《直齋書錄解題》:《征蒙記》一卷,金人明威將軍登州刺史李大諒撰。建炎钜寇之子,隨其父成降金者也。所記蒙人(原作家人,因字形相近而誤)跳樑,自其全盛時已不能制矣。 以上十五條,李氏所記出於王大觀《行程錄》,趙珙所錄出於李大諒《征蒙記》,而劉時舉、宇文懋昭又本于李氏。李氏、趙氏對《行程錄》、《征蒙記》二書本執存疑之態度,余於《南宋人所傳蒙古史料考》始證明二書皆南宋人偽作。其所記事,無一不與史實相矛盾,語已具彼考中,茲不復贅。 《宋史·洪皓傳》,紹興十二年八月,金人來取趙彬等三十人家屬,詔歸之。皓謂秦檜曰:彼方困于蒙兀,始示強以嘗中國,若遽從之,謂秦無人,益輕我耳。 案此出《盤洲文集》(卷七十四)《忠宣行狀》,可知金皇統間蒙古實有寇金之事,但不至如《行程錄》、征蒙記》之所載耳。 煬王《江上錄》(《三朝北盟會編》二百四十三引),正隆三年,下詔小龍虎大王鎮守蒙古。《三朝北盟會編》(卷二百二十九),紹興三十一年(金正隆六年)七月廿一日,金遣翰林學士韓汝嘉與國信使副徐裏、張掄宣諭公文雲:向來北邊有蒙古韃靼等,從東昏王時,數犯邊境。自朕即位,久已寧息。頃准邊將屢申此輩又複作過,比之以前保聚尤甚,眾至數十萬。(下略) 案此事緣金主亮已決南伐之計,故藉北征蒙韃為辭,以拒宋使入境,非真有此事也。 樓鑰《北行日錄》(卷下),乾道六年正月十五日,宿相州城外安陽驛,把車人言,去年十二月,方差使一番為年時被蒙子國炒。舊時南畔用兵,盡般兵器在南京,今卻般向北邊去。三月中,用牛三千頭般未盡,間被黃河水漲後且休。又雲,蒙古國作梗,太子自去邊頭議和,半年不決,又且歸,今又遣莫都統提兵去。 案蒙子即蒙古子之略,《系年要錄》(卷一百九十一)張掄問韓汝嘉曰:萌子小邦,何煩皇帝親行!是當時亦謂蒙古謂萌子、蒙子也。 宋乾道六年,即金大定十年。《金史·世宗紀》,是年八月壬申,遣參知政事宗敘北征巡。又《宗敘傳》,十一年,奉詔巡邊。六月至軍中,將戰,有疾,詔以右丞相糸乞石烈志甯代宗敘還。《志寧傳》亦雲,十一年代宗敘北征。雖二《傳》紀事並後於《本紀》一年,然此數年中,金有事于北方可知也。《金史》但言北巡、北征,而不言所征者何部,賴樓氏所記知之。若太子自去邊頭議和云云,則固齊東野語也。要之,《金史》于金人用兵蒙古事往往多所忌諱,不明白書之如此,及章宗朝兵事皆是。然則蒙古故事,宋人既增其偽,而元人複汩其真,誠可謂史學之不幸也。《蒙韃備錄》雲:金虜大定間,燕京及契丹地有謠言雲,韃靼來,韃靼去,趕得官家沒去處。葛酋雍宛轉聞之驚曰,是必韃人為我國患。乃下令極於窮荒出兵剿之,每三歲遣兵向北剿殺,謂之減丁。(中略)至偽章宗立,明昌年間不令殺戮,是以韃人稍稍還本國,添丁長育。案此事正史絕無紀載,惟《世宗紀》書大定七年閏七月甲戌,詔秘書監移刺子敬經略北邊;又十年八月壬申,遣參知政事宗敘北巡。十年之役,既緣蒙古,則七年之役,當亦相同。二役相去適三年,每三歲減丁之說,殆由此傳訛。然大定十年以後,《紀》不復書巡邊事,惟《唐括安禮傳》載大定十七年詔遣監察禦史完顏覿古速行邊,而築壕之議,即起於是年。可知大定之世,北邊未嘗無事也。 《金史·夾穀清臣傳》,明昌六年,清臣受命出師,行尚書省事於臨潢府。遣人偵知虛實,以輕騎八千令宣徽使移刺敏為都統,左衛將軍充招討使,完顏安國為左右翼,分領前隊;自選精兵一萬以當後隊。進至合勒河,前隊敏等於栲栳濼攻營十四,下之。回迎大軍,屬部斜出,掩其所獲羊馬資物以歸。清臣遣人責其賧罰。北阻贌由是叛去。 案《金史·章宗紀》,於明昌承安間兵事,不書叛者主名,此傳亦然。今以地理考之,合勒河者,《元朝秘史》之合勒合河,今之喀爾喀河也;栲栳濼者,《唐書》之倶輪泊,《秘史》之闊連海子,今之呼倫泊也。移刺敏等自合勒河北進,則所至者為栲栳濼東畔,此地當金元間為蒙古合答斤撒勒只兀惕二部所居。《聖武親征錄》,太祖責汪罕書曰:我時又如青雞海鶻,自赤兒黑山飛越于盃而之澤搦斑腳鴿以歸君,此誰?哈答斤散只兀弘吉刺諸部是也。案此處有缺文,貝勒津譯拉施特《集史》中太祖書曰:我如鷙鳥,自赤兒古山飛越捕魚兒淖爾,擒灰色藍色足之鶴以致於汝。此鶴謂誰?朶兒奔塔塔兒諸人是也。我又如藍色之鷹,越古闌淖爾,擒藍色足之鶴以致於汝。此鶴謂誰?哈答斤撒兒助特翁吉刺特是也(據洪侍郎鈞漢譯本)。案捕魚兒淖爾即貝爾泊,古闌淖爾即呼倫泊,則合答斤撒勒只兀惕二部,正在呼倫泊之東,清臣所攻即此二部。《內族宗浩傳》所謂連歲擾邊,皆合底忻、山只崑二部為之者,亦於此傳得其證矣。 同上《內族宗浩傳》:北方有警,命宗浩佩金虎符駐泰州,便宜從事。北部廣吉刺者尤桀驁,屢脅諸部入塞。宗浩請乘其春莫〈暮〉馬弱攻之,時阻襆亦叛,內族襄行省事於北京,詔議其事。襄以為若攻破廣吉刺,則阻襆無東顧憂,不若留之以牽其勢。宗浩奏,國家以堂堂之勢,不能掃滅小部,顧欲藉彼為捍乎?!臣請先破廣吉刺,然後提兵北滅阻蹼。章再上,上從之,詔諭宗浩曰:將征北部,固卿之誠,更宜加意,毋致後悔。宗浩覘合底忻與婆速火相結,廣吉刺之勢必分;彼既畏我見討,而複掣肘仇敵,則理必求降,可呼致也。因遣主簿撒領軍為先鋒,戒之曰:若廣吉刺降,可就征其兵以圖合底忻,仍偵餘部所在,速使來報,大軍當進與汝夾擊,破之必矣。合底忻者,與山只昆皆北方別部,恃強中立,無所羈屬,往來阻襆、廣吉刺間,連歲擾邊,皆二部為之也。 撒入敵境,廣吉刺果降,遂征其兵萬四千騎,馳報以待。宗浩北進,命人齎三十日糧,報撒會于移米河共擊敵,而所遣人誤入婆速火部,由是東軍失期。宗浩前軍至忒裡葛山,遇山只昆所統石魯、渾灘兩部,擊走之,斬首千二百級,俘生口車畜甚眾。進至呼歇水,敵勢大蹙,於是合底忻部長白古帶山只昆部長胡必拉及婆速火所遣和火者皆乞降,宗浩承詔諭而釋之。胡必拉言,所部必烈土,近在移米河,不肯偕降,乞討之。乃移軍趨移米,與迪烈土遇,擊之,斬首三百級,赴水死者十四五,獲牛羊萬二千,車帳稱是。合底忻等恐大軍至,西渡移米,棄g重遁去。 撒與廣吉刺部長/裡虎追躡及至笟裡不水!大破之。婆速火九部斬首、溺水死者四千五百餘人,獲駝馬牛羊不可勝計。軍還,婆速火請內屬,並請置吏。上優詔褒諭,遷光祿大夫,以所獲馬八千置牧以處之。 案此亦記金人用兵蒙古事也。廣吉刺,即《遼史·天祚紀》之王紀刺,《元朝秘史》之翁吉刺,《元史》之弘吉刺也。元世甕吉刺歹、甕古歹二氏,入蒙古七十二種中(《轅耕錄》一h而《金史·百官志》光吉刺為白號姓,蒙古為黑號姓,則廣吉刺疑本非蒙古同族也。此傳有廣吉刺部長忒裡虎,即《秘史》蒙文卷四所謂翁吉刺敦迭兒格克,卷六所謂合勒合河入捕魚兒海子處有帖兒格等翁吉刺,《聖武親征錄》所謂弘吉刺部長帖木哥者也,婆速火則廣吉刺之別部,《元史·特薛禪傳》,特薛禪,孛思忽兒弘吉刺氏;婆速火,即孛思忽兒之異譯;又婆速火所遣和火者,乃特薛禪之子案陳那顏之弟火忽也。廣吉刺與婆速火本是一族,故宗浩言合底忻與婆速火相結,廣吉刺之勢必分也。合底忻、山只崑二部,皆蒙古奇渥溫氏。《秘史》(一)朶奔篾兒幹之子,不忽合塔吉做了合答斤姓氏,不忽禿撒勒只做了撒勒只兀惕姓氏,孛端察兒做了孛兒只斤姓氏,此合底忻即合答斤,山只昆即撒勒只兀惕,皆孛端察兒二兄之後。《秘史》蒙文(四)有合答斤撒勒只兀惕相和的種一語,知二族本自相合,若必列土、迪列土,傳文前後互異,不知必、迪二字孰是。如必字不誤,則必烈土當即《秘史》之別勒古訥惕,此亦與合答斤撒勒只兀惕同出於朶奔篾兒幹。或此族中微,乃為撒勒只兀惕所役屬耳。傳中地名,如忒裡葛山,當即今之特爾根山;呼歇水,當即輝河;移米河,當即伊敏河,一名依奔河,並在呼倫泊東南,與弘吉刺合答斤撒勒只兀惕地望皆合,惟笟裡不水無考耳。此傳所記宗浩北伐事,以《章宗紀》及《內族襄傳》參校之,在承安三年。 考金自明昌以後,北垂多事,《紀》、《傳》于防邊事歲不絕書,而不明言所防者何部。錢竹汀《金史考異》乃疑《大金國志》所記愛王事為實有其人,殊不知愛王事出金人《南遷錄》,其書乃南人偽撰,宋人已有定論,絕不足據。惟此傳明言連歲擾邊,皆合底忻、山只崑二部為之,然後章宗一朝之邊患,始得其主名。又案《董師中傳》,明昌四年,師中上疏曰:今邊鄙不馴,反側無定,必裡哥孛瓦貪暴強悍,深為可慮。又雲:南北兩屬部數十年捍邊者,今為必裡哥孛瓦誘脅,傾族隨去。考必裡哥亦雲畢勒哥、必勒格,《遼史·天祚紀》有回鶻王畢勒哥,《秘史》俺巴孩罕之父名想昆必勒格,乃蠻太陽罕之父,稱亦難察必勒格罕,是畢勒哥、必勒格,乃美名或爵名,其名當為孛瓦。孛瓦即此傳之合底忻部長白古帶,亦即《秘史》蒙文(四)之合答斤部長巴忽撒羅吉也。孛瓦、白古帶、巴忽,相為對音,甚為明白,然則為明昌承安間之邊患者,合底忻其首也。 其餘諸部,惟廣吉刺一敗移刺睹之兵,阻蹼則本從金師北伐,後因爭俘獲而叛,故明昌承安間之兵事,非對韃靼而對蒙古也。《金史·李愈傳》,愈於泰和二年上書,謂北部侵我舊疆千有餘裡,不能雪恥,則當時部族之猖獗與金師之失利,可想而知。故自明昌之末,先後遣丞相夾谷清臣、內族襄行省於臨潢北京,又遣尚書右丞夾谷衡行院於撫州,出重臣以臨之,築壕塹以備之。而明昌六年夾穀清臣栲栳濼之役,承安元年內族襄斡裡劄河之役,三年內族宗浩移米河之役,最為大舉。以今考之,惟斡裡劄河一役系伐韃靼,其前後二役,皆為蒙古也。此傳所雲連歲擾邊皆二部為之者,確為史家特筆,蓋元之季年,諱言韃靼,即蒙古寇金之事,當時亦不樂聞,故《紀》、《傳》雖偶見廣吉刺、合底忻、山只崑分部之名,而此諸部之總名迄不一見,但渾言北部而已。當此諸部寇金之時,成吉思汗已崛起三河之源,斡裡劄河一役,實與金人掎角以覆阻鏷,而此役與移米河一役,諸部受創頗巨,故泰和元年漠北十一部共立劄木合為局兒可汗,翁吉刺、合答斤撒勒只兀惕、塔塔兒皆與焉。 此固對成吉思汗之同盟,亦對女真之同盟也。闊亦田之役,諸部盡為成吉思汗所敗,金之邊患亦以稍息。成吉思汗亦有事於克烈乃蠻諸部,未遑南伐,逮諸部既滅,遂一舉而下中都,上距移米河之役不過十六年,亦可謂興之暴矣。元人以章宗朝邊患雖非孛兒只斤氏,而實其同族,故隱約書之。餘頃考韃靼事,知《遼》、《金》二史中有待發之覆,因匯舉蒙古上世事實疏通證明之,庶足為讀史者之一助乎! 丁卯四月八日重改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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