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九姓回鶻可汗碑跋

九姓回鶻可汗碑跋

　　和林九姓回鶻可汗碑，自來金石家皆未著錄。光緒中葉，俄人始訪得之，拉特祿夫《蒙古圖志》中始揭其影本，光緒十九年俄使喀西尼以拉氏書送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屬為考釋。時嘉興沈乙庵先生方在譯署，作闕特勤碑、苾伽可汗碑及此碑三跋，以覆俄使。俄人譯以行世，西人書中屢引其說，所謂總理衙門書者也。時志文貞（銳）方為烏裡雅蘇台將軍，亦拓闕特勤碑以遺宗室伯羲祭酒（盛昱），祭酒跋之，沈先生複書其後，於是世人始知有闕特勤碑，尚未知有他碑也。順德李仲約侍郎（文田）始錄拉氏書中各碑之文，為《和林金石錄》，元和江建霞編修（標）刊之長沙，由是世知有回鶻碑，然終無由致拓本。光宣間，此碑中二段為俄國某大佐取去，致之聖·彼德堡博物館，故近來拓本乃少五、六兩段。

　　己未夏日，偶讀法國伯希和教授所撰《摩尼教考》，見所引此碑文三行，與李錄殊異，乃假沈先生所藏拉氏原書校李錄，李錄此碑分為五段，實則此碑共碎為八段，前三段拉氏書中已聯合為一，李錄從之。其後德人休列額爾、法人沙畹並考此碑，德人牟列爾又通碑陰所刊窣利文之讀，伯氏所引，蓋用諸氏厘定之本。余據伯氏所引聯合四、五兩段，則全碑文義皆可貫通。又自以行款、文義定第六段之位置（四、五兩段即李錄之第三、第四兩片，第六段則李錄之第五片）又第七、第八兩段（一內宰相以下兩行十二字，一羅教迭億兩行四字）李錄失載，以行款求之，當在首二行，然文字太少，迄不能定其在此二行之第幾格矣。又新拓本別一段，亦此碑之文，則並其在何行亦不可知，茲別附於後。餘既為碑圖以明全碑之形狀及碑文之次序，於是碑文略可通讀。前沈先生跋此碑時，僅據前三段及第七、八段，今得通讀全碑，自有前跋所不能盡者，先生因命書其後。凡前跋所已詳者，茲不贅焉。碑題之愛登裡囉汩沒蜜施合毗伽可汗，此兩《唐書》之保義可汗也。

　　《舊書·憲宗紀》，元和三年五月丙午，正衙冊九姓回紇可汗為登囉裡汩蜜施合毗伽保義可汗，《回紇傳》作藹德裡祿沒弭施合蜜毗迦可汗，《菩薩與吐迷度，《新書·回鶻傳》時健俟斤長子曰菩薩，菩薩死，其酋曰胡祿俟利發吐迷度，知如是者。碑雲□史那革命數歲之間，複我舊國。案史那上所闕當為阿字，阿史那者，突厥姓也。《新書》言突厥已亡，惟回紇與薛延陀為最雄強。及吐迷度與諸部攻薛延陀，殘之，並有其地。考自突厥之亡至薛延陀之亡，才十六年，薛延陀建牙郁督軍山，去嗢昆河不遠，至是為回紇所並，所謂阿史那革命數歲之間，複我舊國者也。史稱吐迷度雖歸唐，拜為懷化大將軍瀚海都督，然私自號可汗，官吏一似突厥。下雲九姓回鶻冊姓拔悉密三姓□□諸異姓僉曰云云，當為上可汗尊號之事，三姓下所闕二字，當是葛祿。《新書》稱葛邏祿有三族，一謀祿，或為謀刺；二熾俟，或為婆匐；三踏實力，故其酋號三姓葉護。又回鶻於九姓外，兼有拔悉蜜、葛邏祿總十一姓，並置都都督，號十一部落，故知所闕二字為葛祿也。闕毗伽可汗者，吐迷度之七世孫，名骨力裴羅。

　　天寶三年，自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天子以為奉義王，後拜為骨咄祿毗伽闕懷仁可汗者也。此下四世，具如沈先生說。汩咄祿毗伽可汗者，《新書》之阿啜，唐冊為奉誠可汗者，登裡囉羽錄沒蜜施合汩咄祿胡祿毗伽可汗者，則《新書》之骨咄祿，唐冊為愛滕裡囉羽錄沒蜜施合胡祿毗伽懷信可汗者也。第十二行之□合毗伽可汗，則保義可汗，即碑題之愛登裡囉汩沒蜜施合毗伽可汗。自懷仁可汗以下，至此凡九世，中間惟闕懷信可汗子滕裡野合俱祿毗伽可汗一世，此可汗以永貞元年立，元和三年卒，在位四年，殆保義可汗兄弟行，豈以享國不久，故闕而不書？抑其名在碑下截斷處，而今失之歟？保義可汗，史不紀為何人之子，當懷信時蓋已為宰相，碑所謂當龍潛之時于諸王中最長，又所謂□□汗宰衡之時，與諸相殊異者也。回鶻可汗多自宰相出，如頓莫賀達幹骨咄祿皆是也。其記破堅昆事上有初字，蓋猶在懷信之世。堅昆者，即黠戛斯，《新書》，黠戛斯，古堅昆國也。保義可汗破黠戛斯，殺其可汗，諸書皆不載，惟見此碑。雲複葛祿與吐蕃連□者，德宗以後，葛祿時離回鶻而與吐蕃連和，吐蕃之取北庭陷安西，皆由葛祿為之犄角，此碑所記勻曷戶之戰，史既失記，地亦不詳。

　　至雲□□庭半收半圍之次，天可汗親統大軍討滅元兇，卻複城邑者，庭上所闕，當是北字。自貞元六年吐蕃攻陷北庭後，至是始為回鶻所複。碑雲天可汗親統大軍，則在保義嗣位以後矣。雲遂□□□□媚磧者，磧石上闕數字，宋初王延德《使高昌記》，謂高昌納職城在大患鬼魅磧之東南，此大患鬼魅磧，即唐初人所謂莫賀延磧。魅與媚音同，是□□□回媚磧或即大患鬼魅磧矣。蓋吐蕃陷北庭後，此磧實為吐蕃、北庭間之通道，及回鶻既複北庭，磧北無吐蕃蹤跡，此道遂開，故下雲凡諸行人及于畜產□□□□□，蓋回鶻至此得自由往來天山南北路矣。雲複吐蕃大軍攻圍鬼茲，天可汗領兵救援，吐蕃□□奔入於術者，於術，地名。《新書·地理志》，自焉耆西五十裡過鐵門關，又五十裡至於術守捉城，自是西至安西都護府（即龜茲）凡五百六十裡。蓋吐蕃之兵，自龜茲退至於術，為回鶻所圍也。雲□□百姓與狂寇合從，有虧職貢者，百姓亦西北種族，如三姓、九姓、十姓、卅姓之比，惜上有闕字，不能知為何族矣。雲追奔逐北至真珠河者，真珠河，即今之那林河，其下流為葉葉河，又一支流為藥殺水。

　　《新書·地理志》，度拔達嶺五十裡至頓多城，烏孫所治赤山城也。又三十裡渡真珠河。又《西域傳》：石國西南有藥殺水，入中國謂之真珠河。是皆以此河之上游為真珠河。《新書·西域傳》，寧遠都真珠河之北，杜環《經營行記》：石國中有二水，一名真珠河，一名質河。則並其下流，亦謂之真珠河也。雲□廂遝實力者，遝實力者，三姓葛祿之一也。雲攻伐葛祿、吐蕃，搴旗斬馘，追奔逐北，西至拔賀那國者，《新書》謂至德後，葛邏祿浸盛，徙十姓可汗故地，盡有碎葉、簃羅斯諸城。拔賀那國，即《新書》之判汗怖悍。及寧遠都真珠河之北，與葛祿為鄰，故假道于此國。雲葉護為不受教令，離其土壤，此葉護即謂拔都賀那王，自突厥西徙以後，西域諸國王多稱葉護者。下雲冊真珠智惠葉□□王，當因前王不受教令，故別立一人。此時回鶻南破吐蕃，北服葛祿，兵力直至蔥嶺以西，而其事史皆不書。異時回鶻西徙之事，惟由此碑始得解之。既厘正其文，複考釋之如左，因書以質沈先生，庶匡其不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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