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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郡考


  自《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二十六年從廷尉李斯議,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於是言秦郡者分為二說:一以為三十六郡乃秦一代之郡數,而史家追紀之;一以為始皇二十六年之郡數,而後此所置者不與焉。前說始于班固《漢書·地理志》,後說始于裴駰《史記集解》,而成于《晉書·地理志》。《漢志》所紀郡國沿革,其稱「秦置」者二十七,河東、太原、上黨、東郡、潁川、南陽、南郡、九江、巨鹿,齊郡、琅邪、會稽、漢中、蜀郡、巴郡、隴西、北地、上郡、雲中、雁門、代郡、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南海。稱「秦郡」者一,長沙。稱「故秦某郡者」八,三川、泗水、九原、桂林、象郡、邯鄲、碭郡、薛郡。中有始皇三十三年所置之南海、桂林、象郡三郡。由餘所考定,則九原郡亦三十三年置。裴駰不之數,而易以鄣郡、黔中,並數內史為三十六郡。《晉志》從之,益以後置之閩中、南海、桂林、象郡,由餘所考定,則閩中郡實始皇二十五年所置。為四十郡。近者錢氏大昕用班說,姚氏鼐用裴說,二者爭而不決久矣。原錢氏之意,以《漢志》秦郡之數適得三十六,與《史記》冥合。又以班氏為後漢人,其言較可依據。余謂充錢氏之說,則以《漢書》證《史記》,不若以《史記》證《史記》。

  夫以班氏較裴氏,則班氏古矣。以司馬氏較班氏,則司馬氏又古矣。細繹《史記》之文,無一與《漢志》相合,始知持班、裴二說者,皆未嘗深探其本也。今盡置諸家之說,而於《史記》中求始皇二十六年所置三十六郡之數,則《秦本紀》惠文君十年,魏始納上郡十五縣,秦於是始有上郡。後九年,司馬錯伐蜀,滅之,秦於是有蜀郡。後十三年,攻楚漢中,取地六百里,置漢中郡。昭襄王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為南郡。三十年,蜀守若伐取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三十五年,初置南陽郡。莊襄王元年,初置三川郡。四年,初置太原郡。《始皇本紀》又謂始皇即位時,秦地已並巴、蜀、漢中,越宛有郢,置南郡;北收上郡以東,有河東、太原、上黨郡。則巴郡、河東、上黨三郡,亦始皇以前所置也。嗣後,始皇五年,初置東郡。十七年,內史騰攻韓,以其地為郡,名曰潁川。二十五年,王翦定荊江南地,降越君,置會稽郡。此十四郡皆見於本紀者也。其散見於《列傳》者,則《穰侯列傳》雲:「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複收陶為郡。」

  案:昭王十六年,封魏冉陶為諸侯,陶在齊、魏之間,蕞爾一縣,難以立國。二十二年,蒙武伐齊河東為九縣。齊之九縣,秦不能越韓、魏而有之,其地當入于陶。三十六年,客卿灶攻齊,取剛壽予穰侯,則陶固有一郡之地矣。《趙策》:「秦下甲攻趙,趙賂以河間十二縣。」又雲:「甘羅說趙,令割五城,以廣河間。」《史記·甘茂傳》實用此文。河間共十七城,則亦有一郡之地。《樊噲傳》「河間守軍於杠裡破之」,是秦有河間守矣。漢初疆域,當其故,故彭越王梁實都定陶,辟疆分趙,乃王河間。由前後證之,則始皇時實有此二郡也。《東越列傳》雲:「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王搖者,皆越王句踐之後也。秦已並天下,皆廢為君長,以其地為閩中郡。」而《始皇本紀》系降越君於二十五年,則閩中郡之置亦當在是年。《本紀》但書降越君、置會稽郡,文有所略也。

  《匈奴列傳》言秦昭襄王時有隴西、北地、上郡,築長城以拒胡。趙武靈王置雲中、雁門、代郡,燕亦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是秦之北鄙,於上郡外,固有隴西、北地二郡,及滅燕、趙,又得其緣邊八郡。故始皇二十六年前之郡,明見於《史記》者共二十有七。至《項羽》、《高祖》二紀中之碭郡,《高祖紀》之泗川郡,《紀》有泗川監平,泗川守壯、守監,皆郡官。《陳涉世家》中之陳郡、東海郡,皆見於始皇二十六年之後,然不得謂二十六年未有此郡。故秦郡之見於《史記》者共三十有一。今姑不論,而於《漢書·地理志》求之,則邯鄲、巨鹿二郡當為十九年滅趙後所置,碭郡當為二十二年滅魏後所置,長沙,九江、泗水、薛郡當為二十三年滅楚後所置,齊郡、琅邪當為二十六年春滅齊後所置。《漢志》之秦郡中,除與《史記》複出外,求其真為二十六年前所有之郡,又得九郡,以益《史記》之二十七郡,共為三十六郡。比之《漢志》之三十六郡,則有陶郡、河間、閩中、黔中,而無九原、南海、桂林、象郡。《史記》於始皇二十六年大書「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即謂是也。

  自是以後,則三十三年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又前年,使蒙恬發兵三十萬人北擊胡,略取河南地。是年,又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並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三十四縣。《匈奴列傳》作四十四縣。此三十四縣者,優足以置一大郡。以地理准之,實即九原郡之地。三十五年除道,道九原,抵雲陽,自是九原之名始見於史。故三十二年始皇之碣石,歸巡北邊,自上郡入。至三十七年,始皇崩于沙邱,其喪乃從井陘抵九原,從直道至咸陽,明始皇三十二年以前未有九原郡也。至二世時,則有陳守、東海守見於《陳涉世家》,則秦之末年又置陳與東海二郡,故二十六年以後,於《史記》中又得六郡,並前為四十二郡,此秦一代之郡數也。

  然則秦郡遂盡於此乎?曰:據史文言之,似不能有他說矣。然以當時之建置言之,則餘未敢信也。今以秦四十二郡還之六國,則除六郡為秦故地,漢中、蜀郡、巴郡、隴西、北地、上郡。六郡取之胡越會稽、閩中、南海、桂林、象郡、九原。外,楚得其八,南郡、九江、泗水、東海、長沙、薛郡、黔中、陳郡。趙亦如之,太原、上党、巨鹿、雲中、雁門、代郡、邯鄲、河間。燕得其五,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韓、魏共得其七,河東、三川、東郡、潁川、南陽、定陶、碭郡。齊得其二。齊郡、琅邪。夫齊地之大,雖不若楚、趙,以視韓、魏,固將倍之。且負海饒富,非楚、趙邊地之比也。今舉全齊之地,僅置二郡,其不可解一也。燕之五郡,皆緣邊郡而無腹郡,自薊以南,古稱天府之地,今虛不置郡。其不可解二也。餘以為三十六郡之分,在始皇二十六年,齊國之滅,近在是年之春,距燕之亡亦不過一歲,二國新定,未遑建置,故于燕僅因其舊置之緣邊五郡,于齊略分為齊與琅邪二郡,其于區畫固未暇也。訖於疆理既定,則齊尚得五郡,燕尚得一郡,何以征之?曰:《漢書·高帝紀》曰:「以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七十三城,立子肥為齊王。」博陽者,濟南也。《史記·項羽本紀》以田安為濟北王,都博陽。《田儋列傳》亦雲:「田橫走博陽。」《漢書》作「田橫走博」,蘇林以為即泰山博縣。案:《漢書·王子侯表》,齊孝王子博陽頃侯,就下曰在濟南,則漢初博陽當在濟南,而田安之王濟北,實兼濟南北之地也。此漢初之郡,當因秦故。而臨淄一郡,實齊郡之本名,加以琅邪,共得七郡,為田齊故地,如此則秦之疆理列國,庶得其平。故《史記·項羽本紀》雲:「徙齊王田市為膠東王,立田安為濟北王。」

  《曹相國世家》雲:「還定濟北郡。」《田儋列傳》雲:「田榮反,擊項羽于城陽。」此膠東、濟北、城陽者,皆非縣名,膠東治即墨,城陽治莒。則非郡奚屬矣。故曰齊於臨淄、琅邪外,尚有五郡也。秦於六國故都,多為郡治,臨淄、邯鄲,即以齊、趙之都名其郡者也。余如韓都陽翟,則秦潁川郡所治;楚都壽春,則秦九江郡所治;唯三川郡則不治魏都之大樑,而治周都之洛陽。燕則據《漢志》所載,僅得緣邊五郡,而自薊以南膏腴之地,以《漢志》郡國當之,當得廣陽國之四縣、涿郡之八縣與渤海郡若干縣,此燕宗廟社稷所在,八百餘年藉以立國者也。其在秦時,不宜虛不置郡。《水經·水》注言:「始皇二十一年滅燕,以為廣陽郡。高帝以封盧綰為燕王,更曰燕國。」

  全氏祖望《地理志稽疑》力主是說。由今日觀之,此郡之果名廣陽與否,雖不可知,然其置郡之說,殊不可易,故曰燕尚有一郡也。此六郡者,于史雖無明征,然以建置言之,乃所當有,且其分置,或前乎南海六郡矣。由此言之,則秦郡當得四十有八。秦以水德王,故數以六為紀。二十六年,始分天下為三十六郡。三十六者,六之自乘數也。次當增置燕、齊六郡為四十二郡。四十二者,六之七倍也。至三十三年,南置南海、桂林、象郡,北置九原,其於六數不足者二,則又於內地分置陳、東海二郡,共為四十八郡。四十八者,六之八倍也。秦制然也。如謂不然,則請引賈生之言以證之,曰:「秦兼併天下,山東三十餘郡。」秦、漢之間,自關以東謂之山東。今四十八郡,除六郡為關中地,六郡得之胡越外,其餘六國故地,適得三十六郡,故雲「山東三十餘郡」。若秦郡之數不至四十八,則山東安得有三十餘郡乎?故三十六郡者,始皇二十六年之郡數,又六國故地之郡數。此語習於人口久矣,而班固遽以是為秦一代之郡,不已疏乎!後人眩于《漢志》之說,而于賈傅之所論,史遷之所紀,瞢若無睹,或反據《漢志》以訂正《史記》及《漢書》紀傳,此餘所以不能無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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