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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石經考四


  拓本之事,未識始於何時,然拓本之始見於紀載者,實自石經始。《後漢書·蔡邕傳》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餘兩。」《晉書·趙至傳》至遊太學,遇嵇康于學寫石經。」《石季龍載記》遣國子博士詣洛陽寫《石經》。」是自漢至晉之中葉,尚無拓墨之法。《隋志》注載「梁有一字石經」、「三字石經」,其為拓本或寫本,蓋無可考。惟《隋志》著錄之二種石經,確為拓本,《志》與《封氏聞見記》均明言之。觀其所存卷數,梁時所有魏石經《尚書》、《春秋》,均系完帙,當是後魏初年之物。唐初所藏,則為遷鄴前後之物矣。《隋志》所錄魏石經拓本,為《尚書》九卷,又五卷(即九卷中之複本),《春秋》三卷。《舊唐書·經籍志》又有三字石經《尚書》古篆三卷,三字石經《左傳》古篆書十三卷(《新志》作十二卷)。既雲「三字石經」,複雲「古篆書」,疑唐人就三字石經拓本中專錄其古、篆二體,未必即是拓本。

  且《左傳》有十三卷之多,非六朝人所記魏石經碑數所能容,其中當有《春秋》而誤視為《左傳》者。猶宋蘇望所刊《尚書》、《春秋》殘字,自臧氏琳以前均謂之《左傳》遺字也。又唐初《春秋》拓本僅存三卷,不應中葉以後並《春秋》、《左傳》反得十三卷。然則《唐志》所錄,殆不能視為拓本也(《大唐六典》國子監書學博士掌教國子,以石經、《說文》、《字林》為業。石經三體,三年業成;《說文》二年,《字林》一年。」石經業成年限多於《說文》、《字林》,則存字當必不少。然六朝舊拓,唐中葉後蓋已無存,偶有殘拓,珍重與鐘、王真跡等,則書學博士所用以教授者,亦當為寫本而非拓本)。且唐初修《隋志》時現存之拓本,至中、睿以後頗已散佚(徐浩《古跡》記載:中宗時,以內府真跡賜安樂公主、太平公主,下至宰相、附馬等。自此內庫真跡散入諸家。」《隋志》所錄石經拓本之散佚,亦當在此時),至開元時僅得十三紙。

  郭忠恕《汗簡·略敘目錄》雲:「開元時得三字石經《春秋》,臣儀縫(案縫上當有押字)石經面題雲:「臣鐘紹京一十三紙。又有開元字印、翰林院印,後有許公蘇顳、梁公姚崇、昭文學士馬懷素、崇文學士褚無量、左金吾長史魏哲、左驍衛兵曹陸元悌、左司禦錄事劉懷信、直秘書監王昭遠、陪戒副尉張善裝(《墨池編》卷(十)四盧元卿《跋尾記》載齊高帝書一卷,後有開元五年十一月五日諸臣列名,與此同,惟多宋璟一人。其諸臣列名次第,首張善,終宋璟,與此適相反。又「張善」作「張善慶」,「王昭遠」作「王知逸」,「魏哲」作「魏皙」。魏、陸、劉、王四人名下皆有「監」字)。至建中二年,知書樓直官賀幽奇、劉逸己等檢校,內侍伯宋游環、掖庭令茹蘭芳跋狀尾焉。其真本即太子賓客致仕馬胤孫家藏之周顯德中,嗣太子借其本傳寫在焉。句中正《三字孝經序》(見《墨池編》)所記略同。竇梟《述書賦》注雲今見三字石經打本四紙,石既尋毀,其本最希。」唐中葉後,魏石經拓本見於紀載者,惟此而已。宋皇祐癸巳,洛陽蘇望得拓本于故相王文康家,刊以行世。歐陽裴《集古錄目》謂其「莫辨真偽」,餘疑其即開元內府之十三紙。何則?《隸續》所錄蘇氏刊本,今詳加分析,則《尚書》六段、《春秋》七段、《左傳》一段,共十四段,與開元之十三紙止差一紙,其中當有兩段在一紙上者。

  且開元十三紙,後周時尚在馬胤孫家,至宋初尚存,郭忠恕見之,句中正亦見之(中正《三字孝經》序雲:「永泰中相國馬胤孫藏得搨本數紙。今所書文字,悉准之。」王文康家之本,當即馬本,蘇氏刊之而遺其跋尾,遂使人昧其所出耳。厥後胡宗愈複據蘇本刊之錦官西樓,洪適於會稽蓬萊閣亦刊數十字。今蘇、胡、洪三刻皆不可見,惟《隸續》所錄者尚無恙。然則魏石經拓本,自開元以後,訖于有宋之初,除竇梟所見四紙外,只此十三紙。

  郭忠恕《汗簡》引魏石經一百二十二字,其見於蘇刻者七十四字,夏竦《古文四聲韻》引一百十四字,其見於蘇刻者六十三字,餘皆出《汗簡》,其在蘇刻及《汗簡》外者僅十二字。而郭、夏二書中蘇刻所無之字,頗有蘇刻所遺者(蘇跋謂「取其完者刻之」,則十三紙中,磨泐及不完之字,蘇未嘗刊。郭、夏二氏或能辨而錄之也),亦有《尚書》、《春秋》、《左傳》三書中本無此字者,則亦未必盡出石經。郭、夏所見,未必遽多於此矣。宋以後蘇、胡諸刻盡亡,魏石經一線之傳惟存于《隸續》,若存若亡者又六百年。今幸《周書》殘石出於洛陽,我輩始得見正始原刻,固足傲歐、洪諸君於千載之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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