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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石經考三


  漢一字石經,為《周易》、《尚書》、《詩》、《儀禮》、《春秋》、《公羊傳)《論語》七種,除《論語》不在經數、不立博士外,余皆立於學官之經,博士之所講授者也。且漢石經後各有校記,蓋盡列學官所立諸家異同。《隸釋》謂《石經》有一段二十餘字,零落不成文,惟有「叔于田一章」及「女曰雞」八字可讀,其間有「齊」、「韓」字,蓋敘二家異同之說。是漢石經用《魯詩》本,而兼存齊、韓二家異字也。又《隸釋》所錄《公羊·哀十四年傳》,後有三行,皆有「顏」氏有、「無」語,是漢石經《公羊》用嚴氏本,而兼存顏氏異字也。《論語》後有「包」、「周」及「態、毛、包、周」字,是《論語》亦用某本,而兼存盍、毛、包、周諸本異字也。以上《詩》之魯、齊、韓、《公羊》之嚴、顏,皆立於學官之書。石經以一本為主,而複著他本異同於後,則當時學官所立諸家經本,已悉具於碑。是蔡邕等是正六經文字之本旨,而後儒所以鹹取正於是者也。

  由是推之,漢石經《易》、《書》、《禮》三經,其校記雖不存一字,然後漢博士,《易》有施、孟、梁邱、京氏四家,《書》有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禮》有大小戴二家,石經本亦必以一家為主,而于後著諸家之異同,如《魯詩》、《公羊傳》例,蓋可斷也。蓋漢自石渠、虎觀二議,已立講五經同異之幟。嗣是章帝令賈逵撰歐陽、大小夏侯《尚書》與古文同異,又撰齊、魯、韓《詩》與毛氏異同,馬融亦著三傳異同。鄭玄注《周官》,存古書字,又著「杜子春讀為某,鄭大夫、鄭司農讀為某」,是亦著杜、鄭二家之異同;注《禮經》,則著古今之異同;注《論語》,則存魯讀。當時學風,已可概見。況石經之刊,為萬世定本,既不能書刊諸家,又不可專據一家,則用一家之本,而於後複列學官所立諸家之異同,固其所也。然漢學官所立皆今文,無古文,故石經但列今文諸經異同,至今文與古文之異同,則未及也。而自後漢以來,民間古文學漸盛,至與官學抗行。逮魏初複立太學,暨於正始,古文諸經蓋已盡立於學官。

  此事史傳雖無明文,然可得而(微)[徵]證也。考《魏略》言:「黃初中,太學初立,有博士十余人。,《後漢書·儒林傳》注及《魏志·杜畿傳》注引)《魏志·文帝紀》言:「黃初五年夏四月,立太學,制五經課試之法,置《春秋谷梁》博士。」似魏初博士之數與後漢略同,但增置《春秋谷梁》一家。然考其實際,則魏學官所立諸經,乃與後漢絕異。《齊王芳紀》:「正始六年十二月辛亥,詔故司徒王朗所作《易傳》,今學者得以課試。」(即博士課試五經所用)《王肅傳》:「肅為《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傳》,皆立於學官。」又《高貴鄉公紀》載其幸太學之問,所問之《易》,則鄭玄注也;所講之《書》,則馬融、鄭玄、王肅之注也;所講之《禮》,則小戴記,蓋亦鄭玄、王肅注也。是魏時學官所立諸經,已為賈、馬、鄭、王之學,其時博士可考者,亦多古文家,且或為鄭氏弟子也(詳見余《漢魏博士考》)。

  當時學官所立者既為古學,而太學舊立石經,猶是漢代今文之學,故刊古文經傳以補之。《隋志》載梁有三字石經《尚書》十三卷、三字石經《春秋》十二卷、此蓋魏石經二經足本。十三卷者,後來偽孔傳之卷數,與馬融、王肅注本之十一卷、鄭玄注本之九卷,分卷略同;而與歐陽、大小夏侯之二十九卷或三十一卷,及壁中書之五十八篇為四十六卷者絕異,乃漢魏間分卷之法。其《春秋》十二卷,則猶是《漢志·春秋古經》之篇數,亦即賈逵三家經本訓詁之卷數(賈以《左氏經》為底本),與《漢志公》、《穀》二家經各十一卷者不同。蓋漢魏以前,《左氏》所傳《春秋經》皆如是也。魏時學官所立《尚書》既為馬、王、鄭三家,則石經亦當用三家之本。三家雖同為古文《尚書》,然其本已改今字。陸氏《釋文》所引馬、鄭本經文!絕非壁中書,王肅本亦然。敦煌本未改字!《尚書釋文》雲:「此篇既是王注,應作今文,相承以續孔傳,故亦為古字。」(今本為宋時陳鄂輩刪去)是王肅本亦作今字。而此具古、篆、隸三體者:壁中本古文《尚書》,後漢時尚在秘府,許慎見之,鄭玄亦見之。中更董卓之亂,雖未必存,然當時未必無傳寫之本。《隋志》謂:「晉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書》經文。」《尚書正義》引束晳雲:1盤庚序》,將治毫殷,,孔子壁中書作,將始宅殷,。」晳所據壁中書,蓋即晉秘府之古文《尚書》,雖未必為壁中原書,亦當自壁中本出矣。且漢魏間除秘府本外,尚有民間傳寫之本。衛恒《四體書勢》謂其祖「敬侯(即衛覬)嘗寫邯鄲淳《尚書》以示淳,而淳不別」。案淳雖以傳古文書法名,然書法與書體亦不能彊別。

  且《魏略》言「淳于黃初中為博士」,是淳蓋亦傳古文《尚書》而為《書》博士者,其本宜有所受之。是魏時《尚書》古文固有祕府本及民間本矣。至古文《春秋經》及《左氏傳》,至魏時尚存否雖不可考,然《周禮·小宗伯》注引古文《春秋經》「公即位」為「公即立」,是鄭君猶及見之。正始距鄭君之卒,不過數十年,或當時尚有傳寫之本矣。且漢魏之間,字指之學大興,魏時博士如邯鄲淳,如蘇林,如張揖,皆通古今字指者也(《王粲傳》注引《魏略》:「邯鄲淳,善《蒼》、《雅》、蟲篆、許氏字指。」又《劉劭傳》注引《魏略》:「蘇林通古今字指。」《隋志》張揖有《古今字詁》三卷。字指,《舊唐志》作「字旨」,或謂「字義之學」。然《隋志》有《雜字指》一卷,後漢太子中庶子郭顯卿撰。又《字指》二卷,晉朝議大夫李彤撰。《汗簡》多引郭顯卿《字指》、李彤《集字》,其字皆古文。是《字指》殆謂古今字之學,其體例當如《漢志》之《八體六技》及衛宏《古文官書》也)又《魏略·儒宗傳序》謂「太和、青龍中,太學課試,台閣舉格太高,加不念統其大義,而問字指、墨法、點注之間」,是課試諸生亦用字指。

  魏之石經古文,果壁中本若其子本,抑用當時字指學家自定之本,均不可知。然即令出於字指學家之手,而字指學家之所據,亦不外壁中古文,因漢時除壁中書及張蒼所傳《春秋左氏傳》外,別無古文故也(《說文序》雖言「郡國山川所出彝器,與古文相似」,然實未引一字)今就魏石經遺字中古文觀之,多與《說文》所載壁中古文及篆文合(《說文》篆文中本多古文),且有與殷周古文(謂殷虛書契文字及古金文。至壁中書,則多先秦文字也)合而為許書所未載者。然則謂魏石經古文出於壁中本,或其三寫、四寫之本,當無大誤。即謂出於當時字指學家之手,然雖非壁中之本,猶當用壁中之字,固不能以杜撰譏之矣。

  至其與壁中本相異者,亦可得而言。壁中《尚書》五十八篇,為四十六卷,而魏石經據《隋志》注僅十三卷,且壁中本尚有逸《書》十六篇(建武時亡《武成》一篇,為十五篇),而魏石經若數逸篇,則三十五碑不能刊至《左傳》桓、莊間。是其篇數當與馬、鄭本同,是卷數、篇數均異於壁中本也。又石經《尚書》十二卷,雖若與梅賾本卷數同,然無梅本所增之二十五篇,此亦可以石數、字數證之。又梅本《書序》分冠各篇之首,而石經殘字中,《呂刑》與《文侯之命》相接處,除《文侯之命》篇題外,無容《書序》之餘地。故知石經《書序》亦自為一卷,與馬、鄭本同,而與梅本絕異也。要之,漢、魏石經皆取立於學官者刊之。漢博士所授者皆今文,故刊今文經。

  魏學官所立《尚書》為馬、鄭、王三家,故但刊三家所注之三十四篇。其逸篇絕無師說,又不立學官,且當時亦未必存,故不復刊。亦猶《尚書》、《逸禮》、《春秋左氏傳》同為古文,逸《禮》絕無師說,又不立學官,故僅刊古文《尚書》及《春秋左氏傳》也。其刊此三經者,以漢世所未刊;其不刊逸《書》及逸《禮》者,以學官所不立。至《費氏易》、《毛詩》、《周官》、《禮記》、《谷梁春秋》,魏時亦已立學官,而石經無之者,蓋《禮記》、《谷梁傳》均為今學,《費易》、《毛詩》雖為古學,或已無古文之本,而魏石經必具三體,故未之及;或欲刊而未果,與《左傳》之未畢工者同(《隋志》「一字石經《魯詩》六卷」下注:「梁有《毛詩》二卷,亡。」案漢時《毛詩》未立學官,絕無刊《毛詩》之理。如果有《毛詩》,或出魏時所刊。後人以用一字,與漢石經同,遂附之《魯詩》下耳)。然則漢、魏石經皆刊當時立於學官之經,為最顯著之事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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