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二）

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二）☆

　　古之成語，有可由《詩》、《書》本文比校知之者。如高郵王氏之釋《書》「獻裕」、《詩》「靡監」，瑞安孫氏之釋《書）裴忱」、「裴彝」、《詩》「不殄」、「不瑕」，皆是也。今尚有可說者，如《書·康誥》雲汝陳時臬司。」孔傳讀「司」字下屬。案下文雲「汝陳時臬事」，古「司」、「事」二字通用（《詩·小雅》「擇三有事」，毛公鼎雲「粵三有覯」），則「臬司」即「臬事」。孔讀失之。又雲我時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作求。」傳說未了。案《詩·大雅》王配於京，世德作求。」「求」者，「仇」之假借字。仇，匹也。「作求」，猶《書》言「作匹」、「作配」，《詩》言「作對」也。《康誥》言與殷先王之德能安治民者為仇匹，《大雅》言與先世之有德者為仇匹，故同用此語。鄭箋訓「求」為「終」者，亦失之。《酒誥》雲：惟天降命，肇我民。」「天降命」正與下文「天降威」相對為文，《多方》雲「天大降顯休命于成湯」是也。傳以為「天下教令」者失之。天降命於君，謂付以天下。君降命於民，則謂全其生命。《多士》雲「昔朕來自奄，予大降爾四國民命」。《多方》雲：「予惟大降爾命，爾罔不知。」又雲：「我惟大降爾四國民命。」又雲：「乃有不用我降爾命，我乃其大罰殛之。」蓋四國之民與武庚為亂，成王不殺而遷之，是重予以性命也。傳以「民命」為四國君，以「降」為殺，大失經旨矣。《酒誥》雲：「汝劼毖殷獻臣。」「劼毖」義不可通。案上文「厥誥毖庶邦、庶士」，「劫遂」殆「誥毖」之偽。又雲：汝典聽朕毖。」亦與上「其爾典聽朕教」文例正同。貝r毖」與「誥」、「教」同義。傳釋「劼」為「固」，釋「毖」為「慎」，亦大失經旨矣。《梓材》雲：「庶邦享作，作兄弟方來。」「兄弟方」與《易》之「不甯方」、《詩》之「不庭方」，皆三字為句。「方」猶「國」也。《傳》于「兄弟」句絕，又以「方」為萬方，亦失經旨。此皆可由《詩》、《書》比校知之者也。其餘《詩》、《書》中語，不經見於本書而旁見彝器者，亦得比校而定其意義，如《書·金縢》雲：敷佑四方。」傳雲布其德教，以佑助四方。」案盂鼎雲：匍有四方。」知「佑」為「有」之假借，非「佑助」之謂矣。《多方》雲：「越惟有胥伯、小大多正，爾罔不克臬。」「胥伯」，《尚書大傳》作「胥賦」。案毛公鼎雲：「執小大楚賦。」「楚」、「胥」皆以疋為聲，是《大傳》作「胥賦」為長。而「小大多正」，當亦指布縷、粟米、力役諸征，非孔傳「伯長、正官」之謂矣。《詩·鄭風·羔裘》雲：捨命不渝。」箋雲：是子處命不變，謂守死善道，見危授命之等。」案克鼎雲：「王使善夫克捨命于成周。」毛公鼎雲：「厥非先告父厝，父厝捨命，毋有敢蠢，夷命於外。」是「捨命」與「蒡命」同意。「捨命不渝」謂如晉解揚之致其君命，非「處命」之謂也。《小雅·楚茨》雲：先祖是皇，神保是饗。」又雲：神保是格。」又雲：「鼓鐘送屍，神保聿歸。」傳、箋皆訓「保」為「安」，不以「神保」為一語，朱子始引《楚辭》「靈保」以正之。今案克鼎雲聖念厥聖保祖師梁父。」是「神保」、「聖保」皆祖考之異名。《詩》之「先祖是皇，神保是饗」、「皇屍載起，神保聿歸」，皆相互為文，非「安饗」、「安歸」之謂也。《大雅·文王》：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傳雲：「永，長。言，我也。我長配天命而行。」案毛公鼎皇天弘厭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又雲：丕鞏先王配命。」「配命」謂天所界之命，亦一成語。「永言配命」，猶言「永我界命」，非「我長配天命」之謂也。《思齊》雲：「不顯亦臨，無射亦保。」傳雲：「以顯臨之，保安無厭也。」箋雲臨，視也。保，猶居也。文王之在辟雍也，有賢才之質而不明者，亦得觀於禮。於六藝無射才者，亦得居於位。」說尤迂曲。案毛公鼎雲肆皇天無射，臨保我有周。」師敦雲：「肆皇帝無敦，臨保我有周。」貝r臨」猶「保」也。《大明》雲：上師臨女。」《雲漢》雲：上帝不臨。」

　　「上帝不臨」，猶《書·多士》雲「上帝不保」也。然則《詩·思齊》蓋「臨」、「保」互文。又知上雲「難難在宮，肅肅在廟」亦「宮」「廟」互文，非辟雍宮之謂也。《卷阿》雲：「俾爾彌爾性。」傳雲：「彌，終也。」案尨姑敦雲：「用蘄眉壽，緝綽永命，彌厥生。」齊子仲薑餺雲用求考命彌生。」是「彌性」即「彌生」，猶言永命矣。《韓奕》「幹不庭方」傳雲：庭，直也。」箋雲當與不直違失法度之方作貞幹。」案毛公鼎雲：「率懷不廷方。」《左·隱十年傳》以王命討不庭。」則「不庭方」謂不朝之國，非「不直」之謂也。《江漢》雲「肇敏戎公」。傳雲戎，大也。公，事也。」箋雲戎猶女也。」案不媒敦雲女肇誨於戎工。」虢季子白盤雲：「庸武於戎工。」皆謂兵事，訓「大」、訓「汝」皆失之。《商頌·殷武》雲：「天命降監，下民有嚴。」傳雲「嚴，敬也」。箋雲天乃下視下民有嚴明之君。」案「有嚴」一語，古人多以之斥神祗、祖考。齊侯餺鐘雲：「虢虢成唐，有嚴在帝所。」宗周鐘雲：「先王其嚴在上，熊熊散散，降餘多福。」虢叔旅鐘雲：「皇考嚴在上，翼在下。」番生敦雲：「不顯皇祖考嚴在上，廣啟厥孫子于下。」是「天命降臨，下民有嚴」者，意謂天命有嚴，降監下民。句或倒者，以就韻耳。箋以為「下視下民有嚴明之君」者，失之。又如《書·君奭》雲：在讓後人于丕時。」《詩·大雅》雲：「帝命不時。」《周頌》雲：「裒時之對。」「丕時」、「不時」、「裒時」，當是一語。《洛誥》雲：敘弗其絕厥若。」《立政》雲：我其克灼知厥若。」《康王之誥》雲：用奉恤厥若。」「厥若」亦當是成語。此等成語，無不有相沿之意義，在今日固無以知之，學者姑從蓋闕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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