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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籀篇疏證》序


  《敘》曰:「《史籀》十五篇。」古之遺書,戰國以前未見稱述。爰逮秦世,李、趙、胡母本之以作《蒼頡》諸篇,劉向校書,始著於錄。建武之世,亡其六篇。章帝時,王育為作解說。許慎纂《說文》,複據所存九篇,存其異文,所謂籀文者是也。其書亦謂之《史篇》,即《史籀篇》之略稱。《說文》於皕、缶、女三部三引《史篇》,蓋存其字,謂之籀文;舉其書,謂之《史篇》,其實一也。《史篇》為字書之祖,故《蒼頡》以下亦蒙其名。《漢書·平帝紀》,征天下通知小學《史篇》者;《王莽傳》,征天下《史篇》文字;《揚雄傳》,《史篇》莫善於《蒼頡》,作《訓纂》、《揚子》、《法言》,或欲學《蒼頡》、《史篇》。皆以《史篇》為字書之通名,猶漢時閭裡書師呼《爰曆》、《博學》二篇為《蒼頡》,魏晉以後並呼揚雄、班固、賈魴之書為《三蒼》,六朝以後呼《字林》為《說文》也。然其名固有自《史籀篇》出。唐元度謂此篇廢于晉世,而自許君以後,馬、鄭諸儒即不復徵引,蓋自《三蒼》盛行,此書之微久矣。今就諸文所存遺字疏通證明之,而論其最要於篇首,覽者詳之。

  一,史籀為人名之疑問也。自班《志》、許《序》以史籀為周宣王太史,其說蓋出劉向父子,而班、許從之,二千年來無異論。余顧竊有疑者,《說文》雲:「籀,讀也。」(《方言》:「抽,讀也。」)又雲:「讀,籀書也。」(《毛詩·鄘風》傳雲:讀,抽也)古籀、讀二字同音同義。又古者讀書皆史事,《周禮·春官·大史職》,大祭祀,戒及宿之日,與群執事讀禮書而協事;大喪,遣之日讀誄。《小史職》,大祭祀讀禮法,史以書敘昭穆之俎簋,卿大夫之喪,賜諡讀誄。《內史職》,凡命諸候及公、卿、大夫,則冊命之(謂讀冊書)。凡四方之事書,內史讀之。《聘禮》,夕幣,史讀書展幣。《士喪禮》,主人之史讀賵,公史讀遣。是古之書皆史讀之。《逸周書·世俘解》乃俾史佚繇書於天號,嘗麥解,作莢許諾,乃北向繇書於兩楹之間。(作莢即《書·洛誥》之作冊,乃內史之異名也。)繇即籀字,《春秋左氏傳》之蔔繇,《說文解字》引作蔔籀,知《左氏》古文繇本籀,《逸周書》之繇書亦當即籀書矣。

  籀書為史之專職,昔人作字書者,其首句蓋雲「大史籀書」,以目下文。後人因取首句「史籀』二字名其篇,(《詩》、《書》及周秦諸子大抵可以首句二字名篇,此古代書名之通例,字書亦然。《蒼頡篇》首句雖不可考,然《流沙墜簡》卷二第十八簡上有漢人學書字中有「蒼頡作」三字,疑是蒼頡篇首句中語,故學書者書之。其全句當雲「蒼頡作書」,句法正仿「大史籀書」。《愛曆》、《博學》、《凡將》諸篇當以首二字名篇,今《急就篇》尚存,可證也)大史籀書猶言大史讀書,《太史公自序》言「石室金匱之書」,猶用此語。劉、班諸氏不審,乃以史籀為著此書之人,其官為大史,其生當宣王之世,是亦不足怪。李斯作《蒼頡》,其時去漢甚近,學士大夫類能言之,然俗儒猶以為古帝之所作,以《蒼頡篇》為蒼頡所作,毋惑于以《史籀篇》為史籀所作矣。不知大史籀書乃周世之成語,以首句名篇,又古書之通例,而猥雲有大史名籀者作此書。此可疑者一也。

  一,《史籀篇》時代之疑問也。史籀之為人名可疑,則其時代亦愈可疑。《史篇》文字,就其見於許書者觀之,固有與殷周間古文同者,然其作法大抵左右均一,稍涉繁複,象形象事之意少而規旋矩折之意多,推其體勢,實上承石鼓文,下啟秦刻石,與篆文極近。至其文字出於《說文》者,才二百二十余,然班固謂《蒼頡》、《愛曆》、《博學》三篇文字多取諸《史籀篇》,許慎謂其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或之者、疑之;頗之者,少之也。《史籀》十五篇,文成數千,而《說文》僅出二百二十餘字,其不出者必與篆文同者也。考戰國時秦之文字,如傳世秦大良造鞅銅量,乃孝公十六年作,其文字全同篆文,大良造鞅戟亦然。新郪虎符作于秦並天下以前,其符凡四十字,而同于篆文者三十六字。《詛楚文》摹本文字亦多同篆文,而、奓、字則同籀文。篆文固多出於籀文,則李斯以前,秦之文字,謂之用篆文可也,謂之用籀文亦可也。則《史籀篇》文字、秦之文字,即周秦間西土之文字也。至許書所出古文,即孔子壁中書,其體與籀文、篆文頗不相近,六國遺器亦然。壁中古文者,周秦間東土之文字也。然則《史籀》一書,殆出宗周文勝之後,春秋戰國之間,秦人作之以教學童,而不行于東方諸國,故齊魯間文字,作法體勢與之殊異;諸儒著書口說,亦未有及之者。惟秦人作字書,乃獨取其文字,用其體例,是《史篇》獨行于秦之一證。若謂其字頗或同于殷周古文者亦多矣,且秦處宗周故地,其文字自當多仍周舊,未可因此遽定為宗周之書,此可疑者二也。

  其可得而斷定者又有三事:一,籀文非書體之名,世莫不以古、籀、篆為三體,謂籀文變古文,篆文又變籀文,不知自其變者觀之,則文字殆無往而不變,故有一卷之書面前後異文,一人之作而器蓋殊字;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文字之形與勢皆以漸變。凡既有文字之國,未有能以一人之力創造一體者。許君謂《史籀》大篆與古文或異,則固有不異者;且所謂異者,亦由後人觀之,在作書時亦只用當世通行之字,有所取捨,而無所謂創作及增省也。羅叔言參事《殷商貞蔔文字考》,謂《史籀》一篇亦猶《蒼頡》、《愛曆》、《凡將》、《急就》等篇,取當世用字,編纂章句,以便誦習。其識卓矣。此可斷定者一也。

  一,《史篇》字數,張懷瓘謂籀文凡九千字,《說文》字數與此適合,先民謂即取此而釋之。近世孫氏星衍序所刊《說文解字》,猶用其說,此蓋誤讀《說文》敘也。《說文敘》引漢尉律諷籀書九千字,諷籀即諷讀,《漢書·藝文志》所引無籀字可證。且《蒼頡》二篇僅二千五百字,加以揚雄訓纂,亦僅五千三百四十字,不應《史籀篇》反有九千字,此可斷定者二也。

  至《史篇》文體,段氏玉裁據《說文》所引三事,(奭下雲:此燕召公名,《史篇》名醜。匋下雲:《史篇》讀與缶同。姚下雲:《史篇》以為姚易也)以為亦有說解,又疑即王育解說中語。然據此三事,不能定其即有說解,凡此三者,亦得由其文義知之。苟篇中有周旦召醜語,便可知醜為召公之名;苟假匋為缶,便可知匋字之讀苟;姚易二字連言,便可知其以姚為姚易字,不為女姓矣,若以此三事為王育說《史篇》語,則《說文》引《蒼頡訓纂》、《蒼頡故》等書,但稱揚雄說杜林說,不稱《蒼頡》,則其引史篇解說語,亦當如為禿無諸字下經稱王育說,不得雲《史篇》,故《史篇》文體,決非如《爾雅》、《說文》,而當如秦之《蒼頡篇》。《蒼頡篇》,據許氏《說文序》、郭氏《爾雅注》所引,皆四字為句;又據近日敦煌所出殘簡,不知四字為句,二句一韻。《蒼頡》文字既取諸《史篇》,文體亦當仿之,又觀於其牆二文,知篇中之有複字,雱姚諸字,知用字之多假借,皆與《蒼頡篇》同,此可斷定者三也。此二疑三斷,關於全書之宏旨,故書以弁其首,也有達者,董而教之。若文字之變化正誤,則散見於各條下,茲不贅雲。

  丙辰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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