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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子文學之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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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之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稱道堯、舜、禹、湯、文、武,後者則稱其學出於上古之隱君子(如莊周所稱廣成子之類),或托之於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學派,後者遠古學派也。前者貴族派,後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後者遁世派也(非真遁世派,知其主義之終不能行於世,而遁焉者也),前者熱性派,後者冷性派也。前者國家派,後者個人派也。前者大成於孔子、墨子,而後者大成於老子(老子,楚人,在孔子後,與孔子問禮之老聃,系二人,說見汪容甫《述學·老子考異》),故前者北方派,後者南方派也。此二派者,其主義常相反對,而不能相調和。觀孔子與接輿、長沮、桀溺、荷篠丈人之關係,可知之矣。戰國後之諸學派,無不直接出於此二派,或出於混合此二派。故雖謂吾國固有之思想,不外此二者,可也。 夫然,故吾國之文學,亦不外發表二種之思想。然南方學派則僅有散文的文學,如《老子》、《莊》《列》是已。至詩歌的文學,則為北方學派之所專有。《詩》三百篇,大抵表北方學派之思想者也。雖其中如《考槃》、《衡門》等篇,略近南方之思想。然北方學者所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者,亦豈有異於是哉?故此等謂之南北公共之思想則可,必非南方思想之特質也。然則詩歌的文學,所以獨出於北方之學派中者,又何故乎? 詩歌者,描寫人生者也(用德國大詩人希爾列爾之定義)。此定義未免太狹。今更廣之曰「描寫自然及人生」,可乎?然人類之興味,實先人生,而後自然。故純粹之模山范水,留連光景之作,自建安以前,殆未之見。而詩歌之題目,皆以描寫自己之感情為主。其寫景物也,亦必以自己深邃之感情為之素地,而始得於特別之境遇中,用特別之眼觀之。故古代之詩,所描寫者,特人生之主觀的方面;而對於人生之客觀的方面,及純處於客觀界之自然,斷不能以全力注之也。故對古代之詩,前之定義,寧苦其廣,而不苦其隘也。 詩之為道,既以描寫人生為事,而人生者,非孤立之生活,而在家族、國家及社會中之生活也。北方派之理想,置於當日之社會中;南方派之理想,則樹於當日之社會外。易言以明之,北方派之理想,在改作舊社會;南方派之理想,在創造新社會。然改作與創造,皆當日之社會之所不許也。南方之人,以長於思辯,而短于實行,故知實踐之不可能,而即於其理想中,求其安慰之地,故有遁世無悶,囂然自得以沒齒者矣。若北方之人,則往往以堅忍之志,強毅之氣,恃其改作之理想,以與當日之社會爭;而社會之仇視之也,亦與其仇視南方學者無異,或有甚焉。故彼之視社會也,一時以為寇,一時以為親,如此循環,而遂生歐穆亞(Humouc)之人生觀。《小雅》中之傑作,皆此種競爭之產物也。且北方之人,不為離世絕俗之舉,而日周旋于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此等在在畀以詩歌之題目,與以作詩之動機。此詩歌的文學,所以獨產于北方學派中,而無與于南方學派者也。 然南方文學中,又非無詩歌的原質也。南人想像力之偉大豐富,勝於北人遠甚。彼等巧於比類,而善於滑稽。故言大則有若北溟之魚,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吾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蟪蛄朝菌;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像,決不能于北方文學中發見之。故莊、列書中之某部分,即謂之散文詩,無不可也。夫兒童想像力之活潑,此人人公認之事實也。國民文化發達之初期亦然,古代印度及希臘之壯麗之神話,皆此等想像之產物也。以我中國論,則南方之文化發達較後於北方,則南人之富於想像,亦自然之勢也。此南方文學中之詩歌的特質之優於北方文學者也。 由此觀之,北方人之感情,詩歌的也,以不得想像之助,故其所作遂止於小篇。南方人之想像,亦詩歌的也,以無深邃之感情之後援,故其想像亦散漫而無所麗,是以無純粹之詩歌。而大詩歌之出,必須俟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之想像合而為一,即必通南北之驛騎而後可,斯即屈子其人也。 屈子南人而學北方之學者也。南方學派之思想,本與當時封建貴族之制度,不能相容。故雖南方之貴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觀屈子之文,可以征之。其所稱之聖王,則有若高辛、堯、舜、禹、湯、少康、武丁、文、武,賢人則有若皋陶、摯說、彭、咸(謂彭祖、巫咸,商之賢臣也,與「巫咸時夕降兮」之巫鹹,自是二人,列子所謂「鄭有神巫,名季鹹」者也)、比干、伯夷、呂望、甯戚、百里、介推、子胥,暴君則有若夏啟、羿、浞、桀、紂,皆北方學者之所常稱道,而于南方學者所稱黃帝、廣成等不一及焉。雖《遠遊》一篇,似專述南方之思想,然此實屈子憤激之詞,如孔子之居夷浮海,非其志也。《離騷》之卒章,其旨亦與《遠遊》同。然卒曰,「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賭局顧而不行。」《九章》中之《懷沙》,乃其絕筆,然猶稱重華、湯、禹,足知屈子固徹頭徹尾抱北方之思想,雖欲為南方之學者,而終有所不慊者也。 屈子之自贊曰「廉貞」。余謂屈子之性格,此二字盡之矣。其廉固南方學者之所優為,其貞則其所不屑為,亦不能為者也。女婆之詈,巫鹹之占,漁父之歌,皆代表南方學者之思想,然皆不足以動屈子。而知屈子者,唯詹尹一人。蓋屈子之于楚,親則肺腑,尊則大夫,又嘗管內政外交上之大事矣,其於國家既同累世之休戚,其于懷王又有一日之知遇,一疏再放,而終不能易其志,於是其性格與境遇相待,而使之成一種歐穆亞。《離騷》以下諸作,實此歐穆亞所發表者也。使南方之學者處此,則賈誼(《吊屈原文》)、揚雄(《反離騷》)是,而屈子非矣。此屈子之文學,所負于北方學派者也。 然就屈子文學之形式言之,則所負于南方學派者,抑又不少。彼之豐富之想像力,實與莊、列為近。《天問》、《遠遊》鑿空之談,求女謬悠之語,莊語之不足,而繼之以諧,於是思想之遊戲,更為自由矣。變《三百篇》之體,而為長句,變短什而為長篇,於是感情之發表,更為宛轉矣。此皆古代北方文學之所未有,而其端自屈子開之。然所以驅使想像而成此大文學者,實由其北方之肫摯的性格。此莊周等之所以僅為哲學家,而周、秦間之大詩人,不能不獨數屈子也。 要之,詩歌者,感情的產物也。雖其中之想像的原質(即知力的原質),亦須有肫摯之感情,為之素地,而後此原質乃顯。故詩歌者實北方文學之產物,而非儇薄冷淡之夫所能托也。觀後世之詩人,若淵明,若子美,無非受北方學派之影響者。豈獨一屈子然哉!豈獨一屈子然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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