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國維 > 靜庵文集 | 上頁 下頁
三十自序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犬馬之齒已過。三十志學以來,十有餘年,體素羸弱,不能銳進於學。進無師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故十年所造,遂如今日而已。然此十年間,進步之跡,有可言焉。夫懷舊之感,恒篤於暮年;進取之方,不容于反顧。餘年甫壯,而學未成,冀一簣以為山,行百里而未半。然舉前十年之進步,以為後此十年、二十年進步之券,非敢自喜,抑亦自策勵之一道也。余家在海甯,故中人產也。一歲所入,略足以給衣食。家有書五六篋,除《十三經注疏》為兒時所不喜外,其餘晚自塾歸,每泛覽焉。十六歲見友人讀《漢書》而悅之,乃以幼時所儲蓄之歲朝錢萬,購《前四史》於杭州,是為平生讀書之始。時方治舉子業,又以其間學駢文、散文,用力不專,略能形似而已。未幾而有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謂學者。家貧不能以資供遊學,居恒怏怏,亦不能專力於是矣。

  二十二歲,正月始至上海,主《時務報》館任書記校讎之役。二月,而上虞羅君振玉等私立之東文學社成,請于館主汪君康年,日以午後三小時往學焉,汪君許之。然館事頗劇,無自習之暇,故半年中之進步,不如同學諸子遠甚。夏六月,又以病足歸裡,數月而愈。愈而複至滬,則《時務報》館已閉。羅君乃使治社之庶務,而免其學資。是時社中教師為日本文學士藤田豐八、田岡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學。余一日見田岡君之文集中,有引汗德、叔本華之哲學者,心甚喜之顧文字睽隔,自以為終身無讀二氏之書之日矣。次年,社中兼授數學、物理、化學、英文等,其時擔任數學者即藤田君。君以文學者而授數學,亦未嘗不自笑也。顧君勤于教授。其時所用藤澤博士之算術、代數兩教科書,問題殆以萬計。同學三四人者,無一問題不解,君亦無一不校閱也。又一年而值庚子之變,學社解散。

  蓋余之學于東文學社也二年有半,而其學英文亦一年有半。時方畢第三讀本,乃購第四、第五讀本,歸裡自習之。日盡一二課,必以能解為度,不解者且置之。而北亂稍定,羅君乃助以資,使遊學於日本。亦從藤田君之勸,擬專修理學,故抵日本後,晝習英文,夜至物理學校習數學。留東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歸國。自是以後,遂為獨學之時代矣。體素羸弱,性複憂鬱,人生之問題日往復於吾前,自是始決從事於哲學。而此時為餘讀書之指導者,亦即藤田君也。次歲春,始讀翻爾彭之《社會學》及文之名。學海甫定《心理學》之半,而所購哲學之書亦至,於是暫輟《心理學》而讀巴爾善之《哲學概論》、文特爾彭之《哲學史》。當時之讀此等書,固與前日之讀英文讀本之道無異。幸而已得讀日文,則與日文之此類書參照而觀之,遂得通其大略。既卒《哲學概論》《哲學史》,次年始讀汗德之《純理批評》,至「先天分析論」幾全不可解,更輟不讀,而讀叔本華之《意志及表像之世界》一書。叔氏之書,思精而筆銳,是歲前後讀二過。

  次及於其《充足理由之原則論》《自然中之意志論》及其文集等,尤以其《意志及表像之世界》中「汗德哲學之批評」一篇,為通汗德哲學關鍵。至二十九歲,更返而讀汗德之書,則非複前日之窒礙矣。嗣是於汗德之純理批評外,兼及其倫理學及美學。至今年從事第四次之研究,則窒礙更少,而覺其窒礙之處,大抵其說之不可持處而已。此則當日誌學之初所不及料,而在今日亦得以自慰藉者也。此外如洛克、休蒙之書,亦時涉獵及之。近數年來為學之大略如此。顧此五六年間,亦非能終日治學問,其為生活故而治他人之事,日少則二三時,多或三四時。

  其所用以讀書者,日多不逾四時,少不過二時,過此以往,則精神渙散,非與朋友談論,則涉獵雜書。唯此二三時間之讀書,則非有大故,不稍間斷而已。夫以余境之貧薄而體之孱弱也,又每日為學時間之寡也,持之以恆,尚能小有所就,況財力精力之倍于餘者,循序而進,其所造豈有量哉!故書十年間之進步,非徒以為責他日進步之券,亦將以勵今之人,使不自餒也。若夫余之哲學上及文學上之撰述,其見識文采亦誠有過人者,此則汪氏中所謂「斯有天致,非由人力,雖情苻曩哲,未足多矜」者,固不暇為世告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