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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辜氏湯生英譯《中庸》後(3)


  (八)「禮所生也,之下,居下位」三句,自為錯簡,故朱子亦從鄭注。乃辜氏不認此處有錯簡,而意譯之曰:

  For unless social inequalities

  have true and moral basis,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is an impossibility.

  複於注中直譯之曰:Unless the lower orders are

  satisfied with those above them,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is an impossibility.

  複於下節譯之曰:

  If those in authority have not the

  Confidence of those under them,

  government oft he people is animposs

  按「不獲乎上」之意,當與孟子「是故得乎邱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及「不得乎君則熱中」之「得」字相同。如辜氏之解,則《經》當雲「在上位,不獲乎下」,不當雲「在下位,不獲乎上」矣。但辜氏之所以為此解者,亦自有故。以若從字句解釋,則與上文所雲「為天下國家」,下文所雲「民不可得而治」不相容也。然「在下位」以下,自當如鄭注別為一節。而在下位者,既雲「在位」,則自有治民之責,其間固無矛盾也。況孟子引此語亦雲「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乎?要之,此種穿鑿,亦由求古人之說之統一之過也。

  (九)「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辜氏譯之曰:

  To attain to the sovereignty of the

  world, there are there important

  things necessary; they may perhaps

  be sum med up in one blamelessness of life.

  以「三重」歸於「一重」,而即以「寡過」當之,殊屬非是。朱子解為「人得寡過」,固非如辜氏之解,更屬穿鑿。愚按,此當謂王天下者重視儀禮、制度、考文三者,則能寡過也。

  (十)「上馬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馬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此一節承上章而言。無征之征,即夏禮殷禮不足征之征,故朱子章句解為「雖善而皆不可考」是也。乃辜氏譯首二句曰:

  How ever excellent a system of moral

  truth appealing to Supernatural authority maybe, it is not verifiable by exprerience.

  以「appealing to supernatural authority」釋「上」字,穿鑿殊甚。不知我國古代固無求道德之根本於神意者,就令有之,要非此際子思之所論者也。

  至辜氏之解釋之善者,如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之一為豫,此從鄭注,而善者實較朱注更為直截。此書之不可沒者,唯此一條耳。

  吾人更有所不慊者,則辜氏之譯此書,並不述此書之位置如何,及其與《論語》諸書相異之處,如余于此文首頁之所論。其是否如何,尚待大雅之是正。然此等問題,為譯述及注釋此書者所不可不研究明矣。其尤可異者,則通此書無一語及於著書者之姓名,而但冠之曰《孔氏書》。以此處《大學》則可矣,若《中庸》之為子思所作,明見於《史記》,又從子思再傳弟子孟子書中,猶得見《中庸》中之思想文字,則雖欲沒其姓名,豈可得也。又譯者苟不信《中庸》為子思所作,亦當明言之,乃全書中無一語及此,何耶?要之,辜氏之譯此書,謂之全無歷史上之見地可也。唯無歷史上之見地,遂誤視子思與孔子之思想全不相異。唯無歷史上之見地,故在在期古人之說之統一。唯無歷史上之見地,故譯子思之語以西洋哲學上不相干涉之語。幸而譯者所讀者,西洋文學上之書為多,其於哲學所入不深耳。使譯者而深於哲學,則此書之直變為柏拉圖之語錄、康德之實踐理性批評,或變為斐希脫、解林之書,亦意中事。又不幸而譯者不深於哲學,故譯本中雖時時見康德之知識論及倫理學上之思想,然以不能深知康德之知識論,故遂使西洋形而上學中空虛廣莫之語充塞於譯本中。吾人雖承認《中庸》為儒家之形而上學,然其不似譯本之空廓,則固可斷也。又譯本中為發明原書,故多引西洋文學家之說,然其所引證者,亦不必適合。若再自哲學上引此等例,固當什伯千萬于此。吾人又不能信譯者於哲學上之知識狹隘如此,甯信譯者以西洋通俗哲學為一藍本,而以《中庸》之思想附會之,故務避哲學家之說,而多引文學家之說,以使人不能發見其真贓之所在。此又一說也。由前之說,則失之固陋。由後之說,則失之欺罔。固陋與欺罔,其病雖不同,然其不忠於古人則一也。故列論其失,世之君子,或不以餘言為謬乎。

  此文作於光緒丙午,曾登載於上海《教育世界》雜誌。此志當日不行於世,故鮮知之者。越二十年,乙丑夏日,檢理舊篋,始得之。《學衡》雜誌編者請轉載,因複覽一過。此文對辜君批評頗酷,少年習氣,殊堪自哂。案辜君雄文卓識,世間久有定論。此文所指摘者,不過其一二小疵。讀者若以此而抹殺辜君,則不獨非鄙人今日之意,亦非二十年前作此文之旨也。國維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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