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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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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九世紀以降,教育學蔚然而成一科之學。溯其原始,則由德意志哲學之發達是已。當十八世紀之末葉,汗德始由其嚴肅論之倫理學而說教育學,然尚未有完全之系統。厥後海爾巴德始由自己之哲學,而組織完全之教育學。同時,德國有名之哲學家往往就教育學有所研究,而各由其哲學系統以創立自己之教育學。裴奈楷然也,海額爾派之左右翼亦然也。此外專門之教育學家,其竊取希哀林及休來哀爾、馬黑爾之說以構其學說者亦不少,獨無敢由叔本華之哲學以組織教育學者,何則?彼非大學教授也。其生前之於學界之位置與門弟子之數,決非兩海氏之比。其性行之乖僻,使人人視之若蛇蠍。然彼終其身索居於法蘭克福特,非有一親愛之朋友也。殊如其哲學之精神與時代之精神相反對,而與教育學之以增進現代之文明為宗旨者,儼然有持方柄入圓鑿之勢。然叔氏之學說果與現代之文明不相並立歟?即令如是,而此外叔氏所貢獻於教育學者,竟不足以成一家之說歟?抑真理之戰勝必待於後世,而曠世之天才不容于同時,如叔本華自己之所說歟? 至十九世紀之末,腓力特尼采始公一著述曰《教育家之叔本華》。然尼采之學說為世人所詬病,亦無以異于昔日之叔本華,故其說于普通之學界中,亦非有偉大之勢力也。尼氏此書,餘未得見,不揣不敏,試由叔氏之哲學說以推繹其教育上之意見。其條目之詳細,或不如海、裴諸氏,至其立腳地之堅固,確實用語之精審明晰,自有哲學以來,殆未有及叔氏者也。嗚呼!《充足原理》之出版已九十有一年,《意志及觀念之世界》之出版八十有七年,《倫理學之二大問題》之出版亦六十有五年矣,而教育學上無奉叔氏之說者,海氏以降之逆理說乃彌滿充塞於教育界,譬之歌白尼既出,而猶奉多祿某之天文學,生達維之後,而猶言斯他爾之化學,不亦可哀也歟!夫哲學,教育學之母也。彼等之哲學既鮮確實之基礎,欲求其教育學之確實,又烏可得乎!茲略述叔氏之哲學說與其說之及於教育學之影響,世之言教育學可以觀焉。哲學者,世界最古之學問之一,亦世界進步最遲之學問之一也。自希臘以來至於汗德之生二千餘年,哲學上之進步幾何?自汗德以降至於今百有餘年,哲學上之進步幾何?其有紹述汗德之說而正其誤謬,以組織完全之哲學系統者,叔本華一人而已矣。而汗德之學說,僅破壞的而非建設的。彼憬然於形而上學之不可能,而欲以知識論易形而上學,故其說僅可謂之哲學之批評,未可謂之真正之哲學也。叔氏始由汗德之知識論出,而建設形而上學,複與美學、倫理學以完全之系統。然則視叔氏為汗德之後繼者,寧視汗德為叔氏之前驅者為妥也。茲舉叔氏哲學之特質如下: 汗德以前之哲學家,除其最少數外,就知識之本質之問題皆奉素樸實在論,即視外物為先知識而存在,而知識由經驗外物而起者也。故於知識之本質之問題上奉實在論者,於其淵源之問題上,不得不奉經驗論。其有反對此說者,亦未有言之有故,持之成理者也。汗德獨謂吾人知物時,必於空間及時間中而由因果性(汗德舉此等性,其數凡十二。叔本華僅取此性)整理之。然空間時間者,吾人感性之形式,而因果性者,吾人悟性之形式。此數者皆不待經驗,而存而構成吾人之經驗者也。故經驗之世界,乃外物之入於吾人感性、悟性之形式中者,與物之自身異。物之自身雖可得而思之,終不可得而知之。故吾人所知者,唯現象而已。此與休蒙之說,其差只在程度而不在性質。即休蒙以因果性等出於經驗,而非有普遍性及必然性。汗德以為本於先天而具此二性,至於對物之自身,則皆不能贊一詞。故如以休蒙為懷疑論者乎,則汗德之說,雖欲不謂之懷疑論,不可得也。 叔本華于知識論上奉汗德之說曰:「世界者,吾人之觀念也。一切萬物皆由充足理由之原理決定之,而此原理,吾人知力之形式也。物之為吾人所知者,不得不入此形式,故吾人所知之物決非物之自身,而但現象而已。易言以明之,吾人之觀念而已。」然則物之自身,吾人終不得而知之乎?叔氏曰:「否。他物則吾不可知,若我之為我,則為物之自身之一部,昭昭然矣。而我之為我,其現于直觀中時,則塊然空間及時間中之一物,與萬物無異。然其現于反觀時,則吾人謂之意志而不疑也。而吾人反觀時,無知力之形式行乎其間,故反觀時之我,我之自身也。然則我之自身,意志也。而意志與身體,吾人實視為一物,故身體者,可謂之意志之客觀化,即意志之入於知力之形式中者也。吾人觀我時,得由此二方面,而觀物時,只由一方面,即唯由知力之形式中觀之,故物之自身,遂不得而知。然由觀我之例推之,則一切物之自身,皆意志也。」 叔本華由此以救汗德批評論之失,而再建形而上學。於是汗德矯休蒙之失,而謂經驗的世界有超絕的觀念性與經驗的實在性者,至叔本華而一轉,即一切事物由叔本華氏觀之,實有經驗的觀念性,而有超絕的實在性者也。故叔本華之知識論,自一方面觀之,則為觀念論,自他方面觀之,則又為實在論。而彼之實在論,與昔之素樸實在論異,又昭然若揭矣。 古今之言形而上學及心理學者,皆偏重於知力之方面,以為世界及人之本體,知力也。自柏拉圖以降至於近世之拉衣白尼志,皆於形而上學中持此主知論。其間雖有若聖奧額斯汀謂一切物之傾向,與吾人之意志同,有若汗德於其《實理批評》中說意志之價值,然尚未得為學界之定論。海爾巴德複由主知論以述系統之心理學,而由觀念及各觀念之關係,以說明一切意識中之狀態。至叔本華出,而唱主意論。彼既由吾人之自覺,而發見意志為吾人之本質,因之以推論世界萬物之本質矣。至是複由經驗上證明之,謂吾人苟曠觀生物界與吾人精神發達之次序,則意志為精神中之第一原質,而知力為其第二原質,自不難知也。植物上逐日光,下趨土漿,此明明意志之作用,然其知識安在?下等動物之於飲食男女,好樂而惡苦也與吾人同,此明明意志之作用,然其知識安在?即吾人之墜地也,初不見有知識之跡,然且呱呱而啼饑,瞿瞿而索母,意志之作用早行乎其間。若就知力上言之,彌月而始能視,於是始見有悟性之作用。三歲而後能言,於是始見有理性之作用。知力之發達後於意志也如此。 就實際言之,則知識者,實生於意志之需要。一切生物,其階級愈高,其需要愈增,而其所需要之物亦愈精而愈不易得,而其知力亦不得不應之而愈發達。故知力者,意志之奴隸也,由意志生而還為意志用者也。植物所需者,空氣與水耳。之二者無乎不在,得自來而自取之,故雖無知識可也。動物之食物存乎植物及他動物,又各動物各有特別之嗜好,不得不由己力求之,於是悟性之作用生焉。至人類所需,則其分量愈多,其性質愈貴,其數愈雜,悟性之作用不足應其需,始生理性之作用,於是知力與意志二者始相區別。至天才出,而知力遂不復為意志之奴隸,而為獨立之作用。然人之知力之所由發達,由於需要之增,與他動物固無以異也。則主知說之心理學不足以持其說,不待論也。心理學然。形而上學亦然。而叔氏之他學說雖不慊於今人,然於形而上學、心理學漸有趨於主意論之勢,此則叔氏之大有造于斯二學者也。 於是叔氏更由形而上學進而說美學。夫吾人之本質既為意志矣,而意志之所以為意志,有一大特質焉,曰生活之欲。何則?生活者非他,不過自吾人之知識中所觀之意志也。吾人之本質既為生活之欲矣,故保存生活之事為人生之唯一大事業,且百年者,壽之大齊,過此以往,吾人所不能暨也。於是向之圖個人之生活者,更進而圖種姓之生活。一切事業皆起於此。吾人之意志,志此而已。吾人之知識,知此而已。既志此矣,既知此矣,於是滿足與空乏,希望與恐怖,數者如環無端,而不知其所終。目之所觀,耳之所聞,手足所觸,心之所思,無往而不與吾人之利害相關。終身僕僕而不知所稅駕者,天下皆是也。然則此利害之念竟無時或息歟?吾人於此桎梏之世界中竟不獲一時救濟歟?曰有。唯美之為物不與吾人之利害相關係,而吾人觀美時,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 何則?美之對象非特別之物,而此物之種類之形式又觀之之我,非特別之我,而純粹無欲之我也。夫空間、時間既為吾人直觀之形式,物之現於空間者皆並立,現於時間者皆相續,故現於空間時間者,皆特別之物也。既視為特別之物矣,則此物與我利害之關係,欲其不生於心,不可得也。若不視此物為與我有利害之關係,而但觀其物,則此物已非特別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種,叔氏謂之曰「實念」。故美之知識,實念之知識也。而美之中,又有優美與壯美之別。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關係而玩之而不厭者,謂之曰「優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於吾人之意志,而意志為之破裂,唯由知識冥想其理念者,謂之曰「壯美之感情」。然此二者之感吾人也,因人而不同,其知力彌高,其感之也彌深。獨天才者,由其知力之偉大而全離意志之關係,故其觀物也視他人為深,而其創作之也與自然為一,故美者,實可謂天才之特許物也。若夫終身局於利害之桎梏中,而不知美之為何物者,則滔滔皆是。且美之對吾人也,僅一時之救濟,而非永遠之救濟,此其倫理學上之拒絕意志之說所以不得已也。 吾人於此可進而窺叔氏之倫理學。從叔氏之形而上學,則人類於萬物,同一意志之發現也。其所以視吾人為一個人,而與他人物相區別者,實由知力之蔽。夫吾人之知力既以空間、時間為其形式矣,故凡現於知力中者,不得不複雜。既複雜矣,不得不分彼我。然就實際言之,實同一意志之客觀化也。易言以明之,即意志之入於觀念中者,而非意志之本質也。意志之本質,一而已矣。故空間、時間二者,用婆羅門及佛教之語言之,則曰「摩耶之網」;用中世哲學之語言之,則曰「個物化之原理」也。自此原理,而人之視他人及物也,常若與我無毫髮之關係。苟可以主張我生活之欲者,則雖犧牲他人之生活之欲以達之,而不之恤,斯之謂「過」。 其甚者無此利己之目的,而惟以他人之苦痛為自己之快樂,斯為之「惡」。若一旦超越此個物化之原理,而認人與己皆此同一之意志,知己所弗欲者,人亦弗欲之,各主張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於是有正義之德。更進而以他人之快樂為己之快樂,他人之苦痛為己之苦痛,於是有博愛之德。于正義之德中,己之生活之欲,己加以限制。至博愛,則其限制又加甚焉。故善惡之別,全視拒絕生活之欲之程度以為斷。其但主張自己之生活之欲,而拒絕他人之生活之欲者,是為過與惡。主張自己亦不拒絕他人者,謂之正義。稍拒絕自己之欲以主張他人者,謂之博愛。然世界之根本,以存於生活之欲之故,故以苦痛與罪惡充之。而在主張生活之欲以上者,無往而非罪惡。故最高之善,存於滅絕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生物皆滅絕此欲,而同入於涅槃之境。此叔氏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也。此絕對的博愛主義與克己主義。雖若有嚴肅論之觀,然其說之根柢存於意志之同一之說,由是而以永遠之正義說明為惡之苦與為善之樂,故其說自他方面言之,亦可謂立於快樂論及利己主義之上者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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