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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無鬼(1)


  尋此篇之旨,蓋老氏所謂「上德不德」者盡之矣。德至於無傷人而止矣,無以加矣。乃天下之居德以為德者,立為德教,思以易天下,而矯其性者拂其情,則其傷人也多矣;施為德政,思以利天下,而有所益者有所損,則其傷人也尤多矣。則惟喪我以忘德,而天下自寧。蓋春秋以降,迄乎戰國,其君既妄有欲為,於是遊士爭言道術,名、法、耕、戰,種種繁興,而墨氏破之;墨氏徒勞而寡效,而楊氏破之;楊氏絕物已甚,而儒又破之;其所托俱以仁義為依,故天下之傷日甚。稽之以心,役之以耳目,而取給於言以見德;有其言因有其事,以其事徇其言,而天下爭趨之。言道術者,樂於受天下之歸,而天下翕然趨於羶以傷其生。故欲已其亂,必勿居其德;欲蘊其德,必不逞於言。言不長,德不私,度己自靖,而天下人自保焉。不然,雖德如舜,而止以誘天下之人心,奔走于賢能善利,而攻戰且因以起。惟忘德以忘己,忘己以忘人,而人各順於其天,己不勞而人自正,所謂「不德」之「上德」也。內以養其生,外以養天下,一而已矣。

  徐無鬼因女商見魏武侯。武侯勞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勞 ,顧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嗜欲,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黜嗜欲, 好惡, ,愆、欠二音,牽去也。 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侯超然不對。少焉,徐無鬼曰:「嘗語君吾相狗也。下之質執飽而止, 搏執求飽。 是狸德也。中之質若視日。 目上視而不左右馳。 上之質若亡其一。 若忘其身。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馬也。吾相馬:直者中繩,曲者中鉤,方者中矩,圓者中規, 直謂馬齒,曲謂背,方謂頭,圓謂目。 是國馬也,而未若天下馬也。天下馬有成材,若 若失, 失,一本作佚。 佚,驚竦貌。 若喪其一。若是者,超軼絕塵,不知其所。」武侯大悅而笑。徐無鬼出,女商曰:「先生獨何以說吾君乎?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 金板猶金匱也。《六弢》,太公兵法。 奉事而大有功者, 承事效功。 不可為數,而吾君未嘗啟齒。今先生何以說吾君,使吾君說若此乎?」徐無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 似其故人。 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虛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逕, 藋,徒吊切。鼪,音生。鼬,一本作鼩,鼬音右,鼩音劬,皆鼠屬。柱,謂支撐於間也。 踉位其空, 踉音良。踉蹡,行不正也。位猶處也。崎嶇而行,處於空野。 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 跫,許容切,人行聲。 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欬其側者乎, 謦欬,喉中聲。 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側乎!」

  〔解曰〕 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則其心必戰。心戰而人之受之也亦苦矣。無他,見紛華而悅,見美名尊行而又悅;執狸之狗,中法之馬,逐形外馳,而神已不完。惟其見我處眾人之上,下之足以窮嗜好,上之足以施政教,使天下遂其孤心,以一臨萬,執迷而自有也。喪其一者,忘其居高之身,與天下同生而無孤立之己志;則己無求於天下,亦不望天下之求己,晏然寧靜,還於泰定之宇。此固性情之所本適者,人皆有之,為其安身立命之故土。惟自忘之而不忘其所可忘,則若在他鄉而離其故宅。苶然疲役之時,聞此而釋然,亦可以知靈台之本靈,不迷而即悟矣。

  徐無鬼見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茅栗,厭蔥韭,以賓寡人, 賓猶外也。 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幹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無鬼曰:「無鬼生於貧賤,未嘗敢飲食君之酒肉,將來勞君也。」君曰:「何哉,奚勞寡人?」曰:「勞君之神與形。」武侯曰:「何謂邪?」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夫神者,好和而惡奸。夫奸,病也,故勞之。惟君所病之,何也?」 君自以為病,其當去之者若何? 武侯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之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凡成美,惡器也。 成美者,成事之美,猶工之成物,必資利器,刀斧椎鑿,皆惡器也。 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 以形造形,非順乎理。 成固有伐, 必克伐方成。 變固外戰。 物不受變,外必爭拒。 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 郭注:「鶴列,陳兵。麗譙,高樓。」 無徒驥於錙壇之宮, 郭注:「步兵曰徒。無為盛兵走馬。」按麗譙之間,偃息地也。錙壇之宮,齊戒處也。於此造形,鶴列徒驥紛然矣。 無藏逆於德, 內有逆心,而外為德。 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 自保其國。 與吾神者, 與、豫通,自定吾情。 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 養神者善而勝矣。 君若勿已矣, 進求善勝之道。 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解曰〕 此與上傳聞同而指一也。心戰而自病,則其所欲為者,必病天下。惟不喪其一,而欲以己一天下也。所欲則殉之,內自忘而不忘天下,汲汲然求愛人,求偃兵;而不知苟能自養凝神,以不擾於物,則智謀勇力先喪於己,而天下之意消,人自愛而不勞我之愛矣。夫愛人者,必有所傷而後見德;偃兵者,必以巧制之,以力禁之。外見德而心固逆,人且互出其情以相攖,亂之所以不已也。故至德之不德者,惟忘形而不造形,則全其神而外以脫民之死,斯天地之情恒於泰定者也。

  黃帝將見大隗於具茨之山,方明為禦,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至於襄城之野,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 無為之境。 又知大隗之所存! 知至人之所保。 請問為天下。」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 游於物內,因有瞀病。 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 照之以天光。 而游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複游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小童辭。黃帝又問,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稱天師而退 。

  〔解曰〕 亦以見善養生之於養天下,一也。養生者勿益生,去其害生者而已。害生者,害天下者,又惡能必去之哉?欲去之,即以去之者害之,是偃兵之說也。自我不害而害自消矣。七聖皆有去害就利之知能,而烏得不迷!小童者,兒子也;馬,善馳者也。以兒子之和,任馬而牧之,治天下之道,若此而已,弗能益也。游於六合之內,而定者自定,泰者自泰,則六合無際而超乎其外,乘日車以游,無成功而自運,仁義之名何自而立?雖有害,馬自避之,乃以應天地之情而弗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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