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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子方(2)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 無為莊子之學者。 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屨者,知地形;緩佩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于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解曰〕 冠屨佩服,皆步趨之跡也。凡言凡行而見為當者,皆冠、屨、佩、服也,轉變而窮矣。不死其心以不忘其大常,有待以生心而無故吾,夫乃可以不窮。惟夫子之奔逸絕塵,為能獨立於儒門。

  百里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

  〔解曰〕 當其飯牛,則斯須之用在飯牛也;靈台虛而無所分,于爵祿何有哉!生死亦待化之自至,而不規乎其前,如日之待晝以東出。于己無滯,於物無逆,不以有當之言攖人之心,而人意自消。舜之耕稼陶漁而天下就之也,以此。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 儃,坦、但二音,舒閑貌。 受揖不立, 不佇立待命。 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盤礴,臝。 盤礴,箕踞也。臝與裸同。 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解曰〕 挾其成心以求當,未當也,而貌似神離多矣。夫畫以肖神者為真,迎心之新機而不用其故,於物無不肖也。此有道者所以異於循規矩,仿龍虎,喋喋多言以求當者也。

  文王觀于臧,見一丈人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 評曰:寓於無竟,非持其竿釣魚,蓋別有所取於釣者也,因之莫釣而常釣。 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 , 、髯同。 乘駁馬而偏朱蹄, 一蹄偏赤。 號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幾乎民有瘳乎!』」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蔔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它,又何蔔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 常法不改。 偏令無出。 不特出一令。 三年,文王觀于國,則列士壞植散群, 士喜植群,如後世結社要盟之類。 長官者不成德, 不自居成功。 斔斛不敢入於四竟。 斔、庾同。四竟外之商旅,不自持鬥斛來,一用文王之鬥斛。 列士壞植散群,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 同以國事為務。 斔斛不入於四竟,則諸侯無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顏淵問于仲尼曰:「文王其猶未耶?又何以夢為乎?」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 且以動一時之人情。

  〔解曰〕 夫物豈有可循以治之者哉!循吾之所謂當者,是故吾耳,非大常以應變者也。循物之當者,是求之于唐肆也,交臂而已失之者也。故善循者,亦循其斯須而已。斯須者,物方生之機,而吾以方生之念動之,足以成其事而已足矣。故使文王取臧丈人,晉臣民而諄諄告之,諫之若子而必拒,道之若父而必玩。托于夢,征於鬼,人固前無此心而後無可忖,翕然從之,而拒玩之情消於無情,故曰盡也。且夫臧丈人之治,亦循斯須而已。人可群則群之,不樹君子以拒小人;德可成則成之,不私仁義以立功名;因物情之平而適用,不規規于黃鐘之度量以為庾斛。其為道也,可行而不可言,可暫而不可執,乃以該群言而久道以成化。文王欲以為師,則猶丈人之故吾也;故丈人遁去。斯須者,無可師者也。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複遝, 遝,徒合切,音達,疊也。箭適去,複疊發也。 方矢複寓; 郭象曰:「前矢去未至的,已複寄杯水於肘上。」 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女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女怵然有眴目之志, 眴與瞬、 同,黃絹切,目搖也。 爾於中也殆矣夫!」

  〔解曰〕 執理為言以蘄乎當者,是而不非,得而不喪,福而無禍而已矣;皆自以為發的之中也。乃是非得失禍福之極致,無逾於生死;納之於生死之交,則雖自謂用志不分,若禦寇之射,而伏地汗流矣。且夫射者,出死入生之技也,非徒立一至當之的於生死不交之地,以嘗試其巧而已也。列禦寇之射可以中鵠,而兩敵相臨之危,甚于高山深淵之險,生死一熒其衷;於以中也,未有不怵然而失據者。至人之神氣不變,則四支百體之為塵垢,死生之為晝夜,有其大常;無不可登之高,無不可臨之深,即以之決死生於一矢,而不見有己。忘吾而不忘其所存,奚待正其躬若象人哉!蔑不中矣。射在於不射,言在於不言,心無死趣,循斯須以應物。當其射也,知射而已,而後用志果不分,而物莫能遁其圜中也。

  肩吾問于孫叔敖曰 :「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 鼻間栩栩,氣無不平也。 子之用心獨奈何?」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耶?亡乎我。在我耶?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 說,音稅。巧不可惑。 美人不得濫, 色不可迷。 盜人不得劫, 威不可屈。 伏戲黃帝不得友。 天子聖人,不可齊等。 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己愈有。」

  〔解曰〕 凡與人者,皆見己之有,而以所有者與之。乃所有者盡于所與,此諫人如子、道人如父者之所以陋也。得喪交互於彼我,而死生相反於無端;因貴而貴用之,因賤而賤用之;躊躇四顧,審其斯須而循之;己常泰然其有餘,雖與而不損其日新之妙。斯須者,日夜無隙,則亦惡有窮哉!而固無有一至當者挾之以與人也。則從我者不與之濫,逆我者不受其劫,宜其息之栩栩也。

  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繇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解曰〕 此言齊死生、存亡之極致也。死生存亡齊,而又何言之不忘!文侯曰,「魏真為累」,魏豈能累文侯哉!存一魏於心,而魏乃累;存一楚於心,而楚且不足以存。忘存忘亡,而後可以存存。循斯須以待物之變,而勿挾其當,日新而不忘者存,天下之險阻以消;盜人不得劫,而凡奚其亡!凡君不見有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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