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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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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觀于呂梁,縣水三十仞, 縣同懸。 流沫四十裡, 激成沫。 黿鼉魚鱉之所不能遊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汨偕出, 齊、臍通,水之旋渦如臍也。汨,水滾出處也。 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于水,性也; 安于水,亦猶安於陵。孟子曰:「天下之言性,則故而已矣。」 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解曰〕 養之從容,而守之靜正,則將不知其所以然而與物相順,不知所以然而順乎物者,此萬物之所終始而為命之情也。守之而乃順乎物之所自造,則兩間虛 之氣斂於其所移以成始,而兵刑之害氣永息于天下,呂梁亦安流矣。蓋嘗驗之:天下治之已久,則人耽於物之可悅,而怪其所不常見,於是忿慉之氣浮動于人心,當其時,攻戰殺戮之禍,尚未動也;已而懷忿慉者,形謝而氣返於虛,以為更生之始,則忿慉之氣與化成形,以胚胎於有生之初,而兩間乃繁有囂淩爭利、狂奔樂禍之氣質,以成乎乖忤之習,無端而求,無端而忮,得而驕,失而競,而後攻戰殺戮之禍,欻然以興而莫之能止;迨乎消亡隕滅,而希微之禍本猶延及於數百年之後,以相續而複起。然則有能達命之情,不虧其形精以相天而守氣之純者,其以養和平而貴天下之生,清純之福,吉祥所止,垂及萬歲而不知所以然而然,無功之功,神人之相天而成化,亦盛矣哉!浮屠自私以利其果報,固為非道;而先儒謂死則散而之無,人無能與於性命之終始,則孳孳於善,亦浮漚之起滅耳,又何道之足貴,而情欲之不可恣乎? 梓慶削木為 ,音據,樂器。或曰:鐘鼓之柎也。 見者驚猶鬼神。 郭象曰:「不似人所作也。」 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 ,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齋以靜心: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 郭象曰:「無公朝,則企慕之心絕矣。」 其巧專而外滑消;然後入山林, 取木。 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 木之天成,適如其形軀。 見 然後加手焉。 確然見 於胸中,然後加手以成之。 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 郭象曰:「因物之妙,故疑是鬼神所作。」敔按:此則鬼神之妙,亦因物付物而已。 〔解曰〕 此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之妙,善用之則一技而疑於神,合於天矣。反要以語極,惟「用志不分」而已。「若冰雪,若處子」者,此也。「聖人懷之」者,此也。顏子之「坐忘而心齊」,此也。壺子之「未始出吾宗」,此也。志者,神之棲於氣以效動者也。以志守氣,氣斯正焉。不然,則氣動神隨,而神疲於所騖。故神無可持,氣抑不可迫操。齊以靜心,志乃為主,而神氣莫不聽命矣。夫人莫不有志,而分以騖者,其端百出而要不越乎慶賞非譽,一絲微罣,萬變攖心。棄世者,不待棄也;冰雪其心,壹于全形複精,則自忘乎世,不待棄而自忘;無有虧其形精者,天自效靈,而不知其然而然之妙自合。 東郭稷以禦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 文,美也。 使之鉤百而反。 百、陌通。《左傳》:「曲踴三百。」鉤陌者,鉤旋於陌上也。 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 默也。 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 〔解曰〕 此言持志者用功之候也。靈台者,可持而不可持者也。操之已蹙,揣之已銳,則心有涯,而外物之隉杌相觸者無涯,此馬力竭而必敗之勢也。專於一者,勿忘而已。忘其所忘,而不忘其所不忘,綿綿若存,而神氣自與志相守,疾徐之候,自知之而自禦之,力有餘而精不竭,此則善於用志者也。 工倕旋而蓋規矩, 回旋顧視而中,方圓過於規矩。 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台一而不桎。 桎猶牿也。不為物所牿。 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 事會至而自適。 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 〔解曰〕 此言持志凝神,以守純氣,精而又精之妙合乎自然也。天之造物,何嘗以心稽哉?而規之窮於圓者圓之,矩之窮于方者方之,飛潛動植,官骸枝葉,靈妙而各適其體用,無他,神凝於虛,一而不桎,則無不盡其巧矣。故不待移而無不可移也,更生而仍如其生也。靈台者,天之在人中者也。無所桎而與天同其化,熟而又熟,則精而又精,化物者無所不適,於以相天,實有其無功之功矣。 有孫休者,踵門而詫于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修,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 賓同擯。 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耶?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弟子問曰:「先生何為歎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曰:「不然。孫子之所言是耶?先生之所言非耶?非固不足以惑是。孫子所言非耶?先生所言是耶?彼固惑而來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有鳥止于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奉《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 款,孔也。啟,開也。款啟,小見也。 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 以鐘鼓也, 同 。 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解曰〕 引此以結正一篇之說,謂其所言者甚易知,甚易行,而為人性命之情所甚適,猶太牢之悅口,《九韶》之悅耳。而天下皆止於物以養形,役役于衽席、飲食、軒冕之中,惟慶賞、非譽、鄉里、州部之是殉,則聞此篇之說,必悲眩而不敢從。知者其誰,而言之者得無失養鳥之道乎!「忘言忘義」「寓於無竟」,自懷之而不為世所驚,亦可以已矣。此亦隨說隨掃之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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