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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生(1)


  此篇于諸《外篇》中尤為深至,其於《內篇》《養生主》《大宗師》之說,獨得其要歸。蓋人之生也,所勤勤於有事者,立德也,立教也,立功也,立名也。治至於堯,教至於孔,而莊子猶以為塵垢秕穅而無益於生。使然,則夷蹠同歸於銷隕,將縱欲賊物之凶人,與飽食佚居、醉生夢死之鄙夫,亦各自遂其逍遙,而又何事於知天見獨,達生之情,達命之情,持之以慎,守之於默,持不可持之靈台,為爾勞勞哉?惟此篇揭其綱宗於「能移而相天」,然後見道之不可不知,而守之不可不一,則《內篇》所雲者,至此而後反要而語極也。世之為禪玄之教者,皆言生死矣。玄家專於言生,以妄覬久其生;而既死以後,則委之朽木敗草、遊燐野土而不恤。釋氏專於言死,妄計其死之得果;而方生之日,疾趨死趣,早已枯槁不靈,而虛負其生。惟此言「能移」,而且言「能移以相天」,則庶乎合幽明於一理,通生死於一貫;而所謂道者,果生之情,命之理,不可失而勿守,故曰《內篇》之旨,於此反要而語極也。「子列子」以下,則言其用功之要,惟純氣凝精,重內輕外,不以心稽而開其天於靈台,雖雜引博喻,而語脈自相貫通;且其文詞沉邃,足達微言;雖或不出於莊子之手,要得莊子之真者所述也。《外篇》非一人之筆,膚陋者,與深醇者相櫛比而並列,善讀者當自知取捨也。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 無益於生。 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 雖知之而無可奈何。 養形必先之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 評曰:凡養之具,皆外物也。 有生必先無離形, 神氣離形則死。 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 生理已亡,雖生如死。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 不可強。 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流俗皆見為不可不為,則必為之。 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 棄世,謂不資於物以養。評曰:生氣不濁亂,則生而不已。 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 二句反詰之詞。 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複,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 成體而為人,成始則反天地之正。 形精不虧,是謂能移; 雖去此而自全於彼。 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助天之化理,恒有清氣在兩間以成化。

  〔解曰〕 此一篇之大指,而以下則其用功之要也。生之情者,有其生而不容已者也。《內篇》曰「則謂之不死奚益」,夫生必有所以為生,而後賢於死。特天下之務之者,皆生之無以為,則不如無為。有生之情,而奚容不有所為耶?命之情者,天命我而為人,則固體天以為命。惟生死為數之常然,無可奈何者,知而不足勞吾神;至於本合於天,而有事於天,則所以立命而相天者,有其在我而為獨志,非無可奈何者也。人之生也,天合之而成乎人之體,天未嘗去乎形之中也。其散也,形返於氣之實,精返於氣之虛,與未生而肇造夫生者合同一致,仍可以聽大造之合而更為始,此所謂幽明始終無二理也。惟於其生也,欲養其形而資外物以養之,勞形以求養形,形不可終養,而適以勞其形,則形既虧矣;遺棄其精於不恤,而疲役之以役於形而求養,則精之虧又久矣。若兩者能無喪焉,則天地清醇之氣,繇我而摶合。迨其散而成始也,清醇妙合於虛,而上以益三光之明,下以滋百昌之榮,流風蕩於兩間,生理集善氣以複合,形體雖移,清醇不改,必且為吉祥之所翕聚,而大益於天下之生,則其以贊天之化,而垂于萬古,施於六寓,殽於萬象,益莫大焉。至人之所以亟養其生之主者此也。外物之累,順之而近刑,逆之而近名,皆從事於末,無有能與於天。故達情者,兩不屑焉。論至於此,而後逍遙者,非苟求適也;養生者,非徒養其易謝之生也;為天下之大宗師而道無以加也。此其為說,較之先儒所雲死則散而全無者,為得生化之理,而以勸勉斯人使依於道者為有實。讀《莊子》者,略其曼衍,尋其歸趣,以證合乎《大易》「精氣為物,遊魂為變」,與《論語》「知生」之旨,實有取焉。孔子許狂者以不忘其初,其在斯乎!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 高危之地。 而不栗,請問何以至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 評曰:生氣,和氣。 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汝!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 一本無「與物」二字。 夫奚足以至於先? 所自主者曰先。 是色而已。 外見之色,乃變化之糟粕。 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焉? 不為物所閡止。 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逆物而不懾。 逆、忤通。 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于天,故莫之能傷也。復仇者不折鏌幹,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繇此道也。不開人之天, 人自以為性命者。 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 有德於生。 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 句。 幾乎以其真! 必慎閉之。 」

  〔解曰〕 物之所自造者氣也,與彼更生者也,散而成始者也,物者,氣之凝滯者也。象貌聲色,氣之餘也。人之先合於天,為命之情者,純而已矣;無所凝滯,更生而不窮,不形于色而常清。惟人之不達乎此,淫於物而化於物,則物之委形,塊結於中以相雜,憂患水火交相窒栗而純氣蕩;則且化天之純氣,為頑鄙、窒塞、浮蕩以死之氣,而賊天甚矣。守其純氣,棄世以正平,得而不淫,失而不傷,藏身於天,而身無非天,形且與情同其純妙,而為德於生者大矣。夫人之雜氣一動,開人之「知巧果敢」,以閉天之純,則其散而更生者,害延不已,於是攻戰殺戮之氣動於兩間,而天受其累。故守之者不得不嚴,而棄物者不得不若遺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 痀,拘、傴二音;僂,樓、呂二音;尪也。 猶掇之也。 以竿粘之。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耶?」曰:「我有道也。五六月, 學之五六月。 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 厥、橛同。一本作橛。段木即杙也。拘音劬,立木也。橛株拘,猶言斷樹椿。 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 念無回顧。 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 凝,蘇本作疑。 其痀僂丈人之謂乎!」

  〔解曰〕 此言守純氣之功也。立人之命者,氣本純也,奚待於人之澄之使純哉?然必守之嚴者,物入而蕩之,則失守而雜於物也。夫物豈能間吾之純氣乎?形不靜而淫於物,乃倚於物而止,目止於色,耳止於聲,四支止於動作,心止於好惡,而不至於其受命之初;所先處之宅,要物非之能淫之也。目動而之於色,耳動而之於聲,四支動而之於動作,心動而之於好惡,皆自造於所本無,而求棲止焉。惟形若橛株拘,臂若槁木之枝,則天地萬物群炫其色,而棄之若亡,然後氣不隨形以淫而可守。雖然,猶未易也。物眾,而我之受物者不一其牖,各效其守而不相浹洽,則靜於目者動於耳,靜於耳目者動于支體,靜于耳目支體者動於心知,一方靜而一又搖,此累丸之勢也。惟以專持志,以志凝神,攝官骸於一靜,而盡絀其機,以閉人之天,則任物之至,累之累之,不安而又累之,審之於微芒承受之地,使協一于正平而不傾,此密用之功,至專至靜,而後形可得全,精可得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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