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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運(2)


  孔子西游于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屍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 樵人也。 取而焚之而已。將複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眯焉。 眯音米,物入目中,令人盲眩也。言不有怪夢,必至眩惑。一曰:眯或作魘,夢中怪也。 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聚弟子游居寢臥其下。故伐樹于宋,削跡于衛,窮于商周,是非其夢邪?圍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陸,則沒世不行尋常。 一尋一常之地,亦不能行。 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于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王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王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棃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猿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 其裡, 以 見裡之人。 其裡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 其裡;其裡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走。彼知美 ,而不知 之所以美。 同顰。 惜乎!而夫子其窮哉!」

  〔解曰〕 自然者,無必然也。以其必然,強其不然,則違其自然者多矣。或水或陸,或柤棃或橘柚,或顰或笑,或古或今,或周或魯,各因人、因天、因物,而皆其自然。取彼之所然,為此之所然,則舟其車、甘其酸、妍其媸、以冀同于有方,進不成乎治,而退且失其故。故自然者,無不可因也。因其自然,乃以應時物而不窮。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他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 正,證也。 繇中出者,不受於外, 人無證據則不受。 聖人不出; 不出言以告之。 繇外入者,無主于中,聖人不隱。 其人心先無之,不告之以隱微之旨。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 廬有脊無柱;蘧謂蘧麥,以野草雜覆之。 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覯而多責。 以此為知見,則多受人之責。 古之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遊逍遙之墟,食于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 不出之以資人。 古者謂是采真之遊。 外采而內真。 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栗,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 不以為鑒戒,而探索不已。 是天之戮民也。恩、怨、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惟循大變無所湮者, 湮,滯也。 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正者自正也。立一心以為物不正而待我正之,則閉其天門,不能通達。

  〔解曰〕 天地人物之化,其陰其陽,其度其數,其質其才,其情其欲,其功其效,好惡離合,吉凶生死,有定無定,變與不變,各有所極;而為其太常,皆自然也。因其自然,各得其正,則無不正矣。無不正者,無一待我而正也。我有所見之正,操之惟恐其失,舍之則芒然自喪,勉勉不休,以自役而役天下,則是自閉於蓬戶之中,而四通八達之門不啟,終日在天中,而不見天之所戮矣。知天地人物之無不極、無不常而無不正,逍遙苟簡而無所貸,則能愛而不勉以役仁,端正而不勉以役義,人為我名,因而名之,而不勉以役名;我所出者,物皆樂受;物所感者,不易吾主;曆大變而適如其常,所以應物者無非蘧廬也,與天下公善而己不私;此獨見之真,無跡可傳,而世或以為不然者也。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天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 噆同咂。 則通昔不寐矣。 昔同夕。 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樸,吾子亦放風而動, 依風之自然。 總德而立矣: 通於一。 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郭象曰:「言揭仁義以趨道德之鄉,猶揭鼓而求逃者,無繇得也。」 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樸,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解曰〕 民未嘗不自知愛也,而烏用吾愛?有所愛者,必有所傷,無傷焉足矣。立仁義之名,為成心而師之,益吾之所本無,而強以與物;陸魚相呴之涇,能幾何哉?離江湖自然之樂而處於陸,乃見呴濕之恩。自然者喪,徒以累心;目為之眯,寐為之不安。惟自矜高以不屑苟簡,及物已變,則必湮滯而不行。好辯以修名,自眯而自噆也。自然之美利,黑者自黑,白者自白,機緘固不在我也。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 模仿之。 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 嗋音脅,呵欠也。口開而即合,不能嗋開而不合,驚羨之狀。 予又何規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屍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 聲,通名也。 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 倨堂,夷俟也。應微,不介意以應也。 曰:「予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 為謙抑之詞。 子貢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 句。 黃帝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 殺,所界切,減也。減殺事親之禮,其減者又複減之。 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 兒三歲曰孩。 而始誰, 知辨誰何。 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 人各有心,用兵乃順。 殺盜非殺, 不能無盜,至用刑殺而猶自以為非殺。 人自為種而天下耳。 人皆自私其種類而棄天下,曰天下耳,非吾所恤也。 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 其倡端各有倫類,而迄今巧詐及于婦女。婦女安知有儒墨?而《氓》婦能《詩》,穆姜知《易》,真可慨已。方以智曰:「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者,世惟有好色而已。孝衰于妻子,親愛畏敬之僻,幾能解脫?」 何言哉! 歎其不足言也。 餘語女:三皇 「王」通。 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暌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蠆蠆之尾、 蠆,力蓋切,毒蟲。 鮮規之獸, 無所柙制之虎兕。 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蹴然立不安。

  〔解曰〕 哀至則哭,不勉於哀也。因其隆而隆之,因其殺而殺之,無所勉也。哀樂因其自然,則雖極哀樂而性不屈,命不摧,壽夭各盡其天年。以此聽天下之治,其仁天下也至矣。惟無成心而一因乎自然,則萬變而不渝其真,日月以此保其自然之明,山川以此養其自然之精,四時以此順其自然之序,無機無緘,合而為一大之體,散而成萬有之章。聖人亦因天、因人、因物而已。自本無聖,而惡自以為聖哉!

  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 熟通。 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 奸、幹通。 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 鉤用猶取用。 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耶?」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夫白 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 音逆,水鳥。 蟲,雄鳴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 一本此「化」上無「風」字。 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 時方行不可止。 道不可壅。 滯也。 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複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 孚而生也。 魚傅沫, 魚不交,但仰其沫。 細要者化, 螟蛉之屬。 有弟而兄啼。 唐順之曰:「烏鵲孺卵生,魚傅沫涇生,細要者化生,有弟而兄啼胎生,佛所謂四生本此。」 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解曰〕 皇治皇之天下,帝治帝之天下,王治王之天下,皆蘧廬也。時已去而欲止之,懷蘧廬以為安居,變易人之性命,而道壅不行,惡足以及於化哉!順其自然,則物固各有性命;雖五伯七雄之天下,可使反于其樸。蓋我與物皆因自然之化而生,不自立為人之標準,風且為我效化,而無待於雌雄。已往之陳跡,其不足據為必然,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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