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夫之 > 莊子解 | 上頁 下頁
在宥(1)


  在之為言存也,不言而存諸心也:是焉而在,非焉而在,利焉而在,害焉而在;不隨之以流,不激之以反,天下將自窮而不出於環中。宥之為言寬也:是焉而不以為是,非焉而不以為非,利者勿使害,害者不為之利,天下寬然足以自容,而複其性有餘地。在之宥之,則無為而無不為矣。乃人所以亟於治天下,而不能在宥之者,有故焉。身之未正,心之未寧,嗜欲積中而天機外蕩,忘其有涯之生而侈無涯之知,心與身不相謀,形與神不相浹,舍其身以汲汲於天下,為功名而自蓋覆其所不正,搖精以逐陰陽之末流,役其見聞覺知以與物相鬥,如浮氣聚於太虛,為雲以雨,將謂以澤萬物,而不知適為,沴也。天惟無為恩於物之心,故不受怨,惟不治物,故物不能亂。立體莫善於在,而適用莫善於宥。天惟無不在、無不宥,故陰陽不毗,節宣自應其候。在宥天下者,喜怒忘於己,是非忘於物,與天合道而天下奚不治,又奚治邪?此篇言有條理,意亦與《內篇》相近,而間雜老子之說,滯而不圓,猶未得乎象外之旨,亦非莊子之書也。

  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 方以智曰:「在如持載,圍中之範;宥如覆幬,範中之圍。」 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 隨上意而流。 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 懼而喪其所守。 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 評曰:己無不治,何治之有 !

  〔解曰〕 此一篇之綱也。不在則心隨物往,天下乘之以俱流;不宥則心激物傷,天下莫知其所守。今有人於此,即有不肖之心,勃然欲動,無與勸之,無與沮之,則亦芒然少味而漸以忘。漸以忘,又奚待治哉?

  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然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人大喜邪?毗于陽。大怒邪?毗于陰。陰陽並毗,四時不至, 溫涼生殺之候,當至而不至。 寒暑之和不成,其反傷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處無常,思慮不自得,中道不成章, 無恒而失守。 於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後有盜蹠、曾、史之行。 舊注:喬詰,意不平;卓鷙,行不平也。 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解曰〕 喜則其性必淫,欣欣然趨樂利者導之以靡也。怒則其德必遷,瘁瘁焉惡死亡者,為善不能、為惡不可、無所據以自安也。種種之民,喜怒人殊,而一淫一遷,則囂然並起,如巨浸之滔天,而莫之能遏。乃要其所自生,則惟一人之喜怒,有權有力,而易以鼓天下也。陽之德生,知生之為利,而不知生之必有殺,則足以召天下之狂喜,而忘其大憂。陰之德殺,謂殺為固然,而不知殺之害於生,則足以召天下之狂怒,而喪其不忍。夫陽有至和,陰有至靜。至靜以在,至和以宥,而其發為喜怒者,乃陰陽之委也。一念毗于陽,而天下奔於喜,罰莫能戢也。一念毗于陰,而天下奔於怒,賞莫能慰也。君天下者與天下均在二氣之中,隨感而興。天氣動人而喜怒溢,人氣動天而寒暑溢,非得環中以應無窮者,鮮不毗也。聖之毗無以異於狂矣。

  而且說明邪? 說音悅。 是淫於色也。說聰邪?是淫於聲也。說仁邪?是亂於德也。說義邪?是悖於理也。說禮邪?是相於技也。 與之偕而自失曰相。 說樂邪?是相於淫也。說聖邪?是相於藝也。說知邪?是相於疵也。天下將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將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始臠卷傖囊而亂天下也。 舊注:臠卷,不伸舒之貌。傖囊猶搶攘。 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豈直過也而去之邪? 評曰:過而去之,暫用而不固執,未嘗不可。 乃齋戒以言之,跪坐以進之,鼓歌以儛之。 儛、舞同。 吾若是何哉!

  〔解曰〕 八者,堯之治具也。而在宥天下者,亡可也,存可也,亦非必惡之也。惡之者,亦自以為有八德而說之,因以惡堯。故桀惡之而天下怒,堯說之而天下喜。說而喜,則上與民之性皆淫,其愈於惡者無幾矣。惟過而去之,己心先無所毗,則天下不能自毗;即有自毗者,在之宥之,且自消也。陳公甫之詩曰:「劉郎莫記歸時路,只許劉郎一度來」,則善行無轍跡,而天下之性命自安。陳公甫名獻章,學者稱為白沙先生。敔按:其桃花詩曰:「雲鎖千峰午未開,桃花流水隔天臺,劉郎莫記歸時路,只許劉郎一度來。」先子《柳岸吟》和曰:「花到靈雲只一開,桃根桃葉隔天臺,劉郎前度人無恙,日日看花不厭來。」並記雲:「白沙詩為浮屠見聞覺知之說所自據,附會其靈雲見桃花不再見宗旨,為駁正之。」是則《南華》為漆園寓言,而解《南華》為先子偶筆也。附此詩以見一斑。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貴以身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其五藏,無擢其聰明,屍居而龍見, 不動而彰變化。 淵默而雷聲, 不言而震虛空。 神動而天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 郭象曰:「若遊塵之自動。」評曰:若炊者,雖累上而氣皆至。 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解曰〕 吾身固有可在天下、可宥天下者,吾之神也。貴之愛之,弗搖之以外淫,而不與物遷,則五藏保其神明,聰明自周乎天下,龍見雷聲,物莫能違,合天下於一治,而陰陽自得其正矣。喜怒者,人氣也。神者,天氣之醇者也。存神以存萬物之天,從容不迫,而物之不待治而治者十之七;聊以八德治之,過而去之,而天下速治者十之二;其終不可治者一而已,逮及久而自消矣。民氣不擾,天氣不亂,風霆霜露,吉凶生死,自為我而施政教,奚容治哉?乃君子于此,屍居淵默,而龍雷默動以不息,致虛守靜,如護嬰兒,抑何暇輟此以役天下乎?

  崔瞿問於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人心?」老聃曰:「汝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 排,斥也。其下也如排,日陷而不反。其上也如進,屢上而不休。 上下囚殺; 排下則拘系如囚,進上則爭競欲殺。 淖約柔乎剛強, 如女子之淖約,而剛強者為之柔。 廉劌雕琢; 劌,音貴,割也。如刀刃之廉劌,而堅縝者為之琢。老子曰:「廉而不劌。」 其熱焦火,其寒凝冰; 炎涼之極。 其疾 速也 。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 俯、俯同。一俯一仰之間,而往返于四海之外。 其居也淵而靜, 時而淵,時而天,暫而靜,忽而動。 其動也縣而天。 謂懸空而無所止竟。 僨驕而不可系者, 排下則僨,進上則驕。剛柔、寒熱,遲速、動靜,總不可系。 其惟人心乎!昔者黃帝始以仁義攖人之心,堯舜於是乎股無胈、脛無毛,以養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為仁義,矜其血氣以規法度。然猶有不勝也。堯於是放歡兜於崇山,投三苗於三峗,流共工於幽都。此不勝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駭矣!下有桀蹠,上有曾史,而儒墨畢起,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 爛,不純也。漫,浸淫也。 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 營求而喪其所有。 於是乎 鋸制焉, 即斧斤之斤。 繩墨殺焉, 殺如字。如殺青之殺。 椎鑿決焉。天下脊脊大亂, 脊脊,相踐籍也。 罪在攖人心。故賢者伏處大山嵁岩之下, 嵁音堪。嵁岩,不平處。 而萬乘之君憂栗乎廟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 殊死,屍首分也。 桁楊者相推也, 長械錮頸及脛曰桁楊。推謂取此加彼。 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意 !音噫。離跂,躍足也。攘臂,麾肱也。 甚矣哉!其無愧而不知恥也甚矣!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 椄音接,續木也。槢音習,堅木也。續木用堅,言不得續也。 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 枘音內,木耑所以入鑿者。入則難出,言不得脫也。 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蹠嚆矢也! 嚆,虛交切,與髇通,鳴鏑也。今謂之響箭,盜賊之先聲,言劫殺之踵至也。 故曰:「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

  〔解曰〕 人有異形而無異心。心有柔強明昧之不一,而其為情為識,含陰陽之動幾以生起者,一也。故一人之心,無端微起,而應之者無涯,況居上而有權力者乎?攖人心者,非待取人之心攖之而後攖也,以所說者自攖其心,而人心無不受攖矣。含仁義於心,不得已而臨蒞天下,亦過而去之,無所說焉,則雖攖而甯,人莫能我攖也。人不知我攖,則我亦無攖于人,相安於恬愉。即有惡如四凶者,亦意消而自已。聖知無所施,儒墨無所辨,聖不待絕而自絕,知不待棄而自棄,天下之攖者皆甯,而奚不治之足憂?慎于攖者,慎於說而已矣。故君子惟自慎其心以貴愛其身,而勿待取人之心,問其攖與不攖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