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胠篋


  引老子「聖人不死,大道不止」之說,而鑿鑿言之。蓋懲戰國之紛紜,而為憤激之言,亦學莊者已甚之成心也。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道而為守備, 胠,腋也,旁開其篋,如從腋取去也。探囊,摸其囊中之有無而取之也。發匱,竊發其扃也。 則必攝緘縢,固扃 ,緘,古鹹切。 音決。緘以針縫也,縢以繩束也,扃以門戶關也, 以鈕環鎖也。 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惟恐緘縢扃 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 鄉音向。 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不乃」之不,一本作「今」為是。 故嘗試論之:世俗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音相聞,網罟之所布, 《詩》所謂「施罛歲歲」。 耒耨之所刺, 刺,刺人於地也,孟子所謂「深耕」。 方二千餘裡;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 名恒 。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徒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解曰〕 察於理之謂聖,通於事之謂知。理無定在,事有遷流,故聖知之所知,含之於心,而不可暴之為法者也。以是為法而蘄以止盜,則即操我之戈,以入我之室,嗣守吾法者,不能如我之聖知,而法固可竊,強有力者勝矣。陳氏以豆區之仁,收姜氏之齊,太公之教也。陳氏之守固,而薑氏熸矣。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 胣音以,刳腸也。 子胥靡。 爛之江中也。 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蹠之徒問於蹠曰:「盜亦有道乎?」蹠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繇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蹠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 事生於此,而責成於彼。 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虛,邱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蹠也。

  〔解曰〕 聖知之法,刑賞為其大用,而桀紂即以之賞邪佞,而加刑於逢比。逢比之戮,亦四凶之竄有所守也。道暴于法,則何適非法?法以暴道,則何適非道?法之所以紛,道之所以詭也。無道可托,無法可按,天下奚不治哉?聖人用法,僅可以弭一時之盜。施及後世,惟重聖人之法,而喪其所重,乃法徒為盜守,徒為盜積。所重惟法,則已輕矣。外重者,內泄其含也。惟含者為人所不能竊。故甚患夫聖人之不含而亟暴之也。

  為之鬥斛以量之,則並與鬥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 揭,舉也。馳逐而為大盜者,舉諸侯之竊以為口實。 竊仁義、並鬥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 賞之以卿相之服而不饜。 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蹠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解曰〕 大小、輕重、真偽,人之所固能知者,不待鬥斛、權衡、符璽而始知。聖人以其聖知立法,以齊一天下之聰明。法繇心生,窺見之者竊之而有餘矣。治人揭聖人之法以禁天下,曰「奚不如法」?亂人亦揭聖人之法以禁天下,曰「奚不如法」?則盜國毒民者,方且挾法以禁天下,而惡能禁之,欲不歸過於聖人而不得已。

  故曰:「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明謂明示人。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 擿、擲通。 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 攦,厲、列二音,折之也。 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 鑠,閃鑠也。 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 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 所無用,猶言所以無用。

  〔解曰〕 「聖人懷之」,含之謂也。聖人含之,而天下固莫能不含矣。人皆能含,而盜惡從起哉?有人於此,未嘗為盜,而詔之曰「汝勿為盜!吾有法在,汝欲為盜而固不能」。於是而盜心起矣。且思以其聰明爭巧,而一人之利器不能敵天下之鋒芒。惟含其止盜之心,以使忘其機變,則巧無所矜,力無所競,而其意自消,持天下於靈府,以俟其衰而自已。含之為利器,非幹將莫邪之所可擬也,故雲將曰:「毒哉!」

  子獨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若此之時,則至治矣。今遂至使民延頸舉踵,曰「某所有賢者」,贏糧而趨之, 贏音盈,擔負曰贏。《漢志》「贏三日糧。」 則內棄其親,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則是上好知之過也。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 兔網曰畢。 則鳥亂於上矣;鉤餌、網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 削格所以羅網者。鳥罟為羅。落、絡通,以繩為機而取狐兔者。兔罟為罝。罘 通,翻車也。 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辨矣。 知,去聲,漸,音尖,浸漬也。舊注:「頡滑,不正之語,解垢,詭曲之辭。」 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

  〔解曰〕 春秋之世,延及戰國,好為人師者,日暴其知以爭言法,而天下日亂,下達于申商,而殘劉天下極矣。乃申商雖謬于聖人,而實因聖人之成跡,緣飾而雕鑿之,則亦聖人啟之也。夫聖人有所含而後有所暴。其有所含也,可以治一時之天下;乃有所暴矣,則必為盜賊之守。若無所含而徒好知者,日為揣摩以求明,則法旦立而天下夕受其殘劉。士好之,上因好之;上好之,士愈見其可好;人士贏糧以執贄,諸侯郊迎而授館;好之也無已,而不顧其中之一無所含,天下相鑠以成乎大亂,此戰國之所以滅裂而不可止也。夫欲起已死之聖人為好知之口實,是發塚臚傳之盜魁也。非死聖人,其禍奚止?死者,含之於心,如汞之得鉛,不使流宕泛瀾於天下也。

  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 墮音隳。 喘耎之蟲,肖翹之物, 喘,一本作惴。耎音軟。喘耎,無足蟲也。肖翹,翱飛之屬。 莫不失其性。甚矣好知之亂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含夫種種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釋夫恬淡無為,而悅夫哼哼之意; 哼諄通。 哼哼已亂天下矣!

  〔解曰〕 所已知者已知矣,而又何求!所已善者已善矣,而又何非!惟含之也。「參萬歲而一成純」,其所知之不知者多矣。「得其圜中以應無窮」,其所善者固有不善矣。有不知、有不善,而亟于立法,則日月、山川、四時、萬物之性,皆在吾法之外,而一成之法,適為盜資。民之情,種種不一也。種種者,非役役之可治也。恬淡無為,利器藏於中,而人莫知其所向,則盜無可竊,而種種者各以其太朴之聰明,樂其俗,安其居,而天下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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