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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宗師(3)


  大道既無形而不可見,則所聞者,竹素、丹墨,誦讀、視聽、言詞、音響而已。所自始者滑湣冥昧,疑有而未始有者也。疑始無始,假化聲以傳。然則化聲者,雖如比竹之吹,不得其萌,而聲所自化,又未始非滑疑之耀之所寓。則即象言以寓真知,亦奚不可哉?亦攖而後成者也。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 首、脊、尻,一體也。 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 面向天。 頤隱于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 句贅與會撮通,發捲曲而髻如贅也。 陰陽之氣有沴, 沴,戾、殄二音,氣亂也。言自是陰陽之氣有戾耳,於心無涉。 其心間而無事。跰 而鑒於井, 跰 音駢先,病不能行貌。 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 縣音懸。 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 外物系心。 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 句。 避! 句。 無怛化! 怛,驚也,傷也。 」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惟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 翅、啻通。 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 偶觸犯使然。 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 形死。 蘧然覺。 神遊。

  〔解曰〕 四子者,以大宗為師,而不師心者也。人各有心而悅生惡死,非悅生也,悅物也。目遇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聲,心遇之而成愛,為物所結而自懸不欲解也。攖寧者,物自結而我自解,為雞、為彈、為輪,無不可寓庸,而終無所遁。東西南北皆攖也,則皆寧也。故遊可逍遙,物論可齊,人間世可入,帝王可應,德無不充,而所養者一於其主;為生生者,不為所生者,為殺生者,不為所殺者;於化不怛,而惡乎不可哉!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 撓音嫋;挑徒堯切,自得不拘意。 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莫然有間, 莫然猶穆貌。 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待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返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猗,助語詞。 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耶!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內外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于異物,托於同體; 形骸皆異,而天因托焉。 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復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觀,示也。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 不相呴濡。 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 評曰:不爭是非,則彼此皆道而生自定。 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達於江湖,歸於道術,不特相造,而相忘矣。 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解曰〕 天奚有君子小人哉!人則有之。畸人而侔於天,則猶寧而不可攖也。彼此皆相造於道,則可以相忘。世俗之禮,一攖也,何不寧也?方無內外,天不與人為耦,無往而不可。夫子曰「丘則陋矣」,惟不自以為得,此其所以為真人。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心中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惟簡之而不得, 猶以善喪聞,有所不得簡也。 夫已有所簡矣。 不戚不哀,無其文矣。 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 當其生也,已知其化為物矣。 方將且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耶?且彼有駭形, 可駭者生死之形。 而無損心; 形化而心不損。 有旦宅, 一旦宅此,非久居也。 而無情死。 死則忘情。 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猶雲此其所以乃爾。 且也相與吾之耳矣, 評曰:人自於其生而自名曰此吾也。 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 評曰:吾之者誰也? 且汝夢為鳥而戾於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 造而之適,猶有意也。付存亡於一笑,則自得矣。 獻笑不及排。 獻之於笑,猶有跡也,自然惟天所排,並無可笑。 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安聽天之排而不受其化,乃與寥天為一。

  〔解曰〕 此哀樂不能入之徵也。夫豈塞默以杜哀樂之至乎?有杜塞其哀樂之心,而又烏足以知化?簡之不得者,攖也。不可簡而無庸心于簡,可簡則簡之,寧也。故形可駭,旦可宅,而心固不損,死固不足以蕩其情,惟自忘其吾而已矣。吾者非吾也,與人相耦而謂之吾,則亦夢而已矣。故忘其所謂吾者,則哀樂無可施之地,一水之不能濡空宇,火之不能 塊土也。不濡不 ,則不禁天下之有水火。旦而宅之,暮而去之,且宅之可矣。心不損而形可駭,亦駭之可矣。天下皆吾笑資也,忘其笑而任其排,排亦安焉,然後死可而生亦可。寥天者,無生也,無死也;哀樂現其駭形,如浮雲麗空而無益損於空,夫乃無攖不寧,而生死一,是之謂大宗。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 燕子名 鴯,寓為之名,殆謂其傍人門戶邪! 「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 軹,語詞,只通。 夫堯既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睢、轉徙之途乎?」 恣睢,自得貌。睢音諱。 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 無瞳曰盲,有瞳曰瞽。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 無莊,美人;據梁,力士。 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錘之間耳。 陶鑄之,使自忘而喪我。 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 舊注:乘可成之道。薛應旗曰:「乘成者,合《乾》之『時乘』『時成』而隨遊也。」 以隨先生耶?」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 萬物 音齊,碎也。評曰:揉之如 菜然。 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解曰〕 此忘生死之效也。所謂吾師者,合天人生死而一之大宗也。不居仁義之功,日新而命物之化,惟其不可得而生,不可得而死爾。與之遊而忘之,則仁義是非之屑屑者,方且不拒,而況於欣!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複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它日複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 同於大通,則不好其形。 化則無常也。 任天之化,無往不可。 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解曰〕 先言仁義,後言禮樂者,禮樂用也,猶可寓之庸也,仁義則成乎心而有是非,過而悔,當而自得,人之所自以為君子而成其小者也。坐忘,則非但忘物,而先自忘其吾。坐可忘,則坐可馳,安驅以游於生死,大通以一其所不一,而不死不生之真與寥天一矣。

  子輿與子桑友,而淋雨十日 ,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耶!母耶!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 力不能出聲。 而趨舉其詩焉。 不能歌,且口誦之。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解曰〕 貧富之於人,甚矣。故人有輕生死而不能忘貧富者,思其所以使我貧者而不得,則曠然矣。天地不私貧人富人,抑豈私生人死人乎?弗獲已而謂之命,而非有命也。犯人之形,則所以攖之者,不能規之於始。天地不以有所貧有所死而損其心,則貧富無根,生死無本,是非無當,小大無垠,哀樂無所入,渾然萬化,不出其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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