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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帝王


  應者物適至而我應之也。不自任以帝王,而獨全其天,以命物之化而使自治,則天下莫能出吾宗,而天下無不治。非私智小材,辨是非、治亂、利害、吉凶者之所可測也。

  齧缺問于王倪,四問而四不知。 《齊物論》中問答凡三,此言四問者:是也,非也,物也,我也。 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今乃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 要音邀,結也。 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 非人者,有我也。 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於; 徐徐,安舒貌。于於,無知貌。 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 信,實也。 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解曰〕 見我為我而人非我,則見人非我而我非人。我者為是,人者為非,則以我之是,治人之非,懷挾仁義以要天下,惟此非人之一見為之畛封而成八德。不入於畛域,以立人我是非,則民自安其民,上自安其上,泰然夢覺與物相忘,如牛馬之於人,無相與也,乃知其實之民情而為德也真矣。故王倪之四不知,不知我也,不知人也,不知是也,不知非也;「彼是莫得其耦」,而冥合于大宗,帝王之所以入于攖而常寧,而天下莫不寧矣。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 舊注:日中始,人名。敔按:疑始無始,因據日中以為始,寓為之名也。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 令自己出,建為常道。 式義度人, 以義立式,為人之法度。 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 句。外猶異也,猶言異乎世之正而後行者。 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邱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解曰〕 正,期必也,必於己之為正,而謂人不正。凡所以治人者,皆式乎己之正以行;河海自深而鑿之,山自高而負之,徒勞已耳。夫民,則無不確乎能其事者:農自能耕,女自能織,父子自親,夫婦自別;忘乎所以然而能自確,害自知遠,利自知就。鳥鼠豈待我之出經式義,而始能避患哉?物確然者不昧矣。我奚是乎?物奚非乎?應其所不得不應者,寓諸庸而已矣。

  天根游于殷陽,至蓼水之上, 蓼音了。 適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 據天以為根,故曰鄙。若人而無名,則聖人也。 何問之不豫也? 豫,快也。 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 造物須我為人,我不得不為。 厭, 句。 則又乘夫莽眇之鳥, 死也。 以出六極之外,而遊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 壙埌猶曠蕩。 又何帛 或曰古為字;或音詣,法也。 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又複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澹,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解曰〕 澹心漠氣以忘其生,無益損於生而生不傷;澹心漠氣以順乎物,無益損於物而物不害;一也。惟才全而德不形,不悅生而惡死,可以養生,即可以養民。謂生死之在我,則賊其生;謂民之生死在我,則賊其民。以心使氣,盛氣加人,鄙人之為也。大公者,無我而已。惟無生而後可以無我,故乘莽眇之鳥而天下治。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強梁, 嚮往敏疾,強幹自任,如梁之舉屋。 物徹疏明, 物無不通。 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聖人也,胥易技系, 胥,徒也。更換充役,故曰易。技,工也。系身於肆,故曰系。 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 致取。 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 致人羈縻。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已,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 有莫能名其化功者。 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

  〔解曰〕 知而徹,為而勤,皆自為名,以致天下之來求。天下舍其確然之能而來求,則天下皆喪其真。故待人哺者不飽,待人教者不明。應帝王者以帝王為跡,寓於不得已而應之,不招物之來,物將不來。物不來則反而自能其事,澹漠之德,功化莫尚矣。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之而走。 畏其先言死期。 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歟? 而,爾也。責其輕言,以道為至,初未得道。 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 言受訓未化也。 而以道與世亢, 與世亢,即未聞道。 必信夫, 未聞道,必妄信。 故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 不能起也。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 地,塊然耳。 萌乎不震 一念不動。 不正, 無所期必。 是殆見吾杜德機也。 評曰:德尚杜之,何況非德?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 杜之中有權,謂閉藏中有活機也。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 天入於壤中。 名實不入, 名實皆不入於心。 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 渾然善者,僅示其機。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 齊,側皆反。心無專注,似乎不齊。 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複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 器中之虛曰沖。太沖,無不勝也。無不可勝,故物莫勝。 是殆見吾衡氣機也。 衡所以平物者。無不可入而皆平,游心於無礙也。 鯢桓之審為淵, 鯢桓,鯢魚盤桓處也。鯢,大魚名。審,《列子》作潘,音蒲官切,水之盤旋曰潘。 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 《列子》於三淵外,加濫水、沃水、氿水、壅水、汧水、肥水之潘為九淵。 此處三焉。 評曰:入大、入止、入行,皆淵所涵也。三者可涵,猶有未可涵者在。 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吾鄉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 靡, 字從人、從吊,音頹。 靡,遜伏貌。 因以為波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 食同飼。 於事無與親;雕琢複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 評曰:紛者皆封,即攖寧也。 一以是終。

  〔解曰〕 未始出吾宗,則得環中以應無窮,不蘄治天下而天下莫能遁也。耕者自耕,織者自織,禮者自禮,刑者自刑,相安於其天,而恩怨殺生,不以一曲之知、行其私智。此則游於無有,而莫能舉名者也;順物自然,而無私者也;確乎能其事者也;出於非人者也;其庸也,寓也;其藏天下於天下,一其不一者也;謷乎獨成其天者也;接而時生於心者也;以無厚入有間者也;參萬歲而一成純者也;以無知知而虛白吉祥者也;哀樂不入者也;乘天地、禦六氣、以遊無窮者也。立于不測,雖神巫其能測乎!乃其所以致此者,始之以地文,而不以物動其心;俄而天機發於甚深之藏,而不急於見;俄而無擇於流止鯢桓之小大,以平情處之而皆定。夫乃合萬化于一心,無不知也,無不用也;一無知也,一無用也;刑賞質文,民「自取」之,「自已」之,不競於名,不爭於實;帝王之任及於身,可應則應也,天下之待於帝王者無不應也。未嘗唱而隨應以和,合內外而通於一,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哉?堯舜以天下為事,湯武效之而兵爭起;湯武以天下為事,七國強秦效之而禍亂極。有井田則有耕戰,有學校則有儒墨,紛不可複理矣。封之於召紛之源,則不出吾宗者,弗能以知見自立小成之宗;大小無不可遊,物論無不可齊,德無不充,生無不可養,死無不可忘,人間世無不可入。此渾然至一之宗也,于以應帝王也何有!

  能為地文,自有發踵之機,自有莫勝之太沖,自有虛而委蛇之妙用,以為萬化之宗。故列子之學,學地文而已;壺子之以雄化其雌卵者,莫濕灰若也。紛而封, 靡波流,獨以形立,皆地文也。其要則以忘生死為歸,故季鹹曰「弗活矣」。

  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

  〔解曰〕 此紛封之實也。名也,謀也,事也,知也,皆自以為治天下而只以紛也。四者虛,無不虛矣,雖為籟而不受天之吹。心不生氣,氣不益心,無成心以應天下:無功者,功無與匹矣;陶鑄堯舜,而秕糠皆純粹矣。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勝音升,任也。

  〔解曰〕 鏡以光應物,而不炫明以燭物,一知其所知,而不以知示物,雖知妍媸而不是妍以非媸,物皆其影而自無影,現可駭之形而固無損,故於物無傷而物亦不能傷之。帝王之道,止於無傷而已。

  南海之帝為倏, 倏然之明。 北海之帝為忽, 忽然之暗。 中央之帝為渾沌。 無明而無不明。 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 評曰:明暗皆取給於渾沌。 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方以智曰:「渾沌一作混沌,一作倱伅。按昆侖即渾淪也,渾淪即混沌也。太歲在子曰困敦,《淮南子》曰坤屯、犐 ,皆渾沌之聲義。《道藏》曰:倏表南心之炎火,識王;忽表北腎之命門,情君;渾沌表中央,土也。渾沌一也,倏忽二也。

  〔解曰〕 知與不知,皆出於一真之大宗,而還以戕賊其宗。知者任其知,不知者任其不知,心無與焉,則混沌常存,應物而不死。故或欲明民,或欲愚民,皆非以複其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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