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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3)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于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 殺,所界反,受於天者本薄。 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其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 勿陷其中。 和不欲出。 勿超其外。 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 彼喜怒無常如嬰兒,吾之不識不知亦嬰兒也。 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 彼之蕩閑逾撿無町畦,而吾之彼此不隔亦無町畦也。 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 彼之卑下為無崖,而吾之若谷若水亦無崖也。 達之入於無疵。 不入不出,兩無疵焉。 汝不知夫螂螳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才之美者,往往若是。 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 伐,功也。積功自負其美。 幾矣! 幾于危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 蜄以蛤飾器,今之螺甸。喻積伐。 適有蚊虻, 虻音萌。 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 喻美意。僕,車禦也。緣,因也。因拂其蚊虻之不時,而遭蹄齒之害。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耶?

  〔解曰〕 此存諸人者之善術也。存諸己者不悅生而惡死,定於虛一矣;而後存諸人者,乘物以遊心。伯玉之言,一乘物以遊心也。形之就,亦「外曲」也;心之和,亦「內直」也。因就而入感其心,則與俱靡而不能「無疵」;以其和者出而示人,則與不肖之心為「町畦崖岸」,而致「毀首碎胸」之患;皆有心知之美,自伐以犯人,幾于死亡而不覺者也。傅太子則傅太子,惡用知其德之殺與不殺,而蕩吾德以犯之乎?慎之於饑飽喜怒之間,抑末矣。「無門無毒」,宅一以集虛者,不蘄乎慎而自慎;於其就和出入之間,發之至當而無所犯也,則見為慎;所謂「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也。則又涉亂世之末流者不得已之機權也。許由之忘帝堯,「摶扶搖」也。伯玉之教顏闔,「搶榆枋」也。各因所乘而遊其心,宜皞天者無異觀也。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石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 猶言飽看。 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行,不肯視,何耶?」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 散上聲。 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 ,松心木為 ,音瞞,膏液如 粘人也。 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汝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 柤音查,柚音又,蓏音裸。 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 慎之至,惟不犯人之喜怒。 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 匠石以匠用於人,有所用則忘其在己之用,故曰散人。 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耶?」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 二句一氣貫下。詬厲之,因而翦乏,為社則免是矣。 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譽之, 譽猶責也。 不亦遠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邱,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 。 芘、庇通。 ,蔭也。郭象曰:「其枝所蔭,可以隱芘千乘。」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樑;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 軸解,木紋旋散也。 其葉, 同舐。 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 杙,棲狙猴之架。 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 高名即高明,大家也。或曰高門。麗與 通,梁棟也。 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 棺全一邊為椫傍。 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 解,祭祀禳解也。 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 適河謂沉人於河也,如西門豹之事。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支離疏者,頤隱于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 會音噲。撮,子括反。會撮,髻也。脊凸頭低,故指天。 五管在上, 五管,五藏之腧。 兩髀為脅;挫針治 , 挫針,縫衣;治 ,浣衣。 音戒。 足以糊口;鼓莢播精, 鼓莢,簸米也。 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鐘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支離其德者,其彌縫、洗滌、鼓播,又何如耶?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 《列仙傳》曰:「楚狂陸通,食橐盧木實及蕪菁子,隱峨媚山。屍子曰:「接輿耕于方地,今黃城山。」 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 野草也。朱子以為薇,東坡以為大巢菜。 無傷吾行!吾行隙曲,無傷吾足!」 唐順之曰:「迷陽,晦其明也。隙曲,畏縮貌。」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解曰〕 有以者,皆有用也。寓諸庸者,非無用,而不挾所以,以自伐其美以為用。故以翼飛而或弋之矣,以知知而必菑之矣。惟不挾其有用以用於人,則時而為社,亦不得已而寓諸庸;毀之不怒,譽之不喜,暴人日操斧斤以相菑,而與之相忘,惟其虛而已矣。天下皆用實,而無能用虛。人所不能用,人所不能菑也。不近名者之不近刑,夙矣。然而不易得也。所謂幾死乃今得之也,慎之至也。不恃所有以易天下,毫釐之不合於皞天者,惟恐犯之,其慎之也至矣。然其所慎者,特化形化聲之接構,而固非惴惴焉有內熱之傷。則其慎也,一逍遙矣。不材之散木,固未嘗有悅生惡生之情。支離疏者,亦未嘗以避武士、大役而毀其形。任其所固然,而安於無可奈何,則衛君之暴,齊楚之交,蒯聵之天殺,無不可支離於其側;故有用之用,不如無用之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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