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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物論(4)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 宗一、膾一、胥敖一。三子,三國之君也。 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於日者乎?」

  〔解曰〕 十日並照,無彼是也,無小大也,無是非也,滑疑之耀,不勞神明於一以為明者也。日在天之中,而為天所寓之庸耳。德為天府,則十日亦其寄焉耳。若三子存乎蓬艾之間,而與較是非,則堯與蓬艾類矣。

  齧缺問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耶?」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涇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 鰍音秋。 木處則惴栗恂懼, 恂音濬。 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 薦,稠草也。 螂且甘帶, 且音疽。螂且,蜈公;帶,蛇也。 鴟鴉耆鼠。 耆,嗜同。鼠死璞。 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狚以為雌, 猵狚音篇達,似猿而狗頭,一名獦牂。 麋與鹿交,鰍與魚遊。 非其類而猶合。 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 毛嬙、麗姬,後世美人,而王倪言之,與莊子見魯哀公,同一寓言。或真以盜蹠為柳下惠之兄,離朱為黃帝時人,恐漆園不任證據也。 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 決驟,奔蹄也。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解曰〕 居之所安,食之所甘,色之所悅,皆切於身而為自然之覺,非與仁義是非後起之分辨等。然且物各有適而無定論,皆滑疑也。而況後起之知,隨成心而以無有為有也。惟葆光而為天府,則兼懷萬物,而任運以寓庸,則無正無不正,聽物論自取自已,而惡知其辯?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解曰〕 物論之不齊,依于仁義;仁義之辯,生乎是非;是非之爭,因乎利害;利害之別,極於生死。生死者,知之生死,敔按:有知則謂之生,無知則謂之死 。而非天之有生死也。籟在而天吹之,籟亡而吹息,吹與息弗能損益乎天。死生無變,則休於天均,而無有足勞其神明者。此喪我之至,而物論無不可齊之極致也。故歸其要於此,而與《大宗師》無異旨也。

  瞿鵲子問於長梧子曰: 鵲有知,梧無知。瞿,兩目驚視貌。鵲目不甯,梧壽最長,亦寓為之名。 「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于務, 無所務。 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 自謂未得而求之。 不緣道; 自謂已得而緣之。 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 楊慎曰:「孟,古作 。」 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舊注:「丘,長梧子名;或謂夫子為孔子,而長梧子斥其名。」 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 時夜,司夜雞也。 見彈而求鴞炙。 亟求知,何足以知!必至乎聖而後知之。 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以妄聽之。 句。 奚旁日月,挾宇宙! 奚,猶言何不也。 為其吻合,置其滑湣, 滑湣音骨昏,未定貌。 以隸相尊; 隸,賤役也。無是無非,無貴無賤。 眾人役役,聖人愚芚; 芚音豚,混沌不分貌。 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解曰〕 為物論者:皆求治也,而孰知天下之本滑!皆求明也,而孰知天下之本湣!求治,求明,而為之名曰仁義,為之辯曰是非,以要言之,利害而已矣。此之所謂利,彼之所謂害,利害無有常者也。本無一成之利害,而成心所師,知不屈於其域;則有欣有拒,乃以尊其所欣,賤其所拒,而爭競不已。今夫隸,人之所賤也,而隸固有長以尊於其屬,則亦未始無其尊也。仁義是非之說,何容詹詹而炎炎耶?夫利害是非之辯,豈有常哉?或旬日而改,或旬月而改,或數十年而必改,百年而必大改,千年而盡易其故。堯舜之名,篡賊之惡也;周孔之文,俗儒之陋也。然則古之所賤,今之所貴;今之所是,後之所非;厲風變其南北,而籟亦異響。若夫參萬歲而一成純者,大常而不可執,豈言論之所能及哉?忘言、忘知,以天為府,則真知之所徹,蘊之而已,無可以示人者。聖人之愚芚,恰與萬歲之滑湣相為吻合,而物論奚足以存!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耶?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耶?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 王猶君也。 與王同匡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 此為貴乎? 牧乎? 彼為賤乎? 固哉!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 吊音的,吊,至也。詭,異也。 萬歲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解曰〕 說生者,說其生之有知而已。生之有知,生盡而知無寄,況萬歲乎?知飲酒之樂,而不知哭泣之哀;知哭泣之哀,而不知田獵之樂;一開一交,哀樂相舛。則既死之後,萬歲之奚若,何能知耶?然則生無可說,死無可惡。不但化聲為天氣之所吹,舉凡官骸之用,心知之靈,皆氣機之變耳。知至於此,則生死忘而利害其小矣,利害忘而是非其泯矣,是非失而仁義其不足以存矣,仁義不存而物論之成虧無定矣。滑焉,湣焉,以聽萬歲之不可知,此之謂「知止於其所不知」。

  既使我與若辯矣: 若,汝也。 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 而亦汝也。 其或是也,其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 黮,音啖。黮暗,不明貌。 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 評曰:天謂之彼。

  〔解曰〕 已極言是非利害生死之不可知,而要之於物論之不可與爭勝。莫非滑也,莫非疑也,莫非湣也,行其已信而不得其形,則人與俱芒而可哀莫甚矣。彼者,滑湣之天府,不可為名而固有在之辭。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若其」二字,兩疑之詞。 和之以天倪, 倪,分際也。 因之以曼衍, 曼音萬。曼衍,無極也。 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評曰:天籟曰化聲,氣所化也。

  〔解曰〕 官骸以為比竹,天之氣機以吹之;知橫立其中,以為封為畛,為八德,為是非,為彼是,詹詹如泠風,炎炎如飄風,皆化聲耳。化聲者,本無而隨化以有者也。怒者為誰,則固不可知也。以為必有怒焉者,則疑於有待;不知怒者之為誰,則疑於無待;皆滑湣而不得其端倪,不得已而言之。天其倪乎!蘊之懷之以為天府,則倪不倪皆無不可矣。故槁木死灰,無聲而杜其化,可也。然而不必然也。天有其倪,而我能禁其不倪乎?聲必有化,而我能禁其不化乎?兩行耳,寓諸庸耳,則有言而曼衍皆庸也。孰非兩行之可寓者乎?生死忘而忘年,是非忘而忘義。無要歸之旨以為究竟,則槁木死灰固無妨於曼衍。不然,既知其齊矣,而又言其齊,以異於儒墨之不齊,則亦與物論同其詹詹。子綦之曼衍,不亦可哀乎!有一日之生,盡一日之曼衍,無成心而隨化,以不益損乎其真,此《齊物論》之所以無傷於長言也。

  罔兩問景曰: 罔兩,景外陰也。景影通。 「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歟?」景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吾待蛇蚹蜩翼耶? 蛇蚹,蛇腹下齟齬可以行者。吾所待者人也,如蛇蚹蜩翼之輕也。 惡識其所以然!惡識其所以不然!」

  〔解曰〕 此明有待無待之不可知也。有待無待皆不可知則忘年,而方其生也固年也;忘義,而一起念一發言皆義也;如景之不離乎形也。必舍此而為特操,以求其所以然、所以不然者,為無待之真君真宰,必不可得。則曼衍可也,無竟可也。庸無竟,寓之也亦無竟,兩行可耳,又何拘拘於年義之外立特操歟?故莊生可以卮言日出而不窮。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栩栩然,喜貌。 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蘧蘧,有形貌。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 既分夢覺為二,則有是非。 此之謂物化。 物化,謂化之在物者。敔按:鶤化鵬,蜣蜋化蜩,鷹化鴆,田鼠化斥 ,大者化大,小者化小。至於莊周化胡蝶,胡蝶化莊周,則無不可化矣。當知物化有分,天均自一。

  〔解曰〕 聲皆化也,未有定也。而但化為聲,則亦如比竹之吹,宮商殊而交不相爭,一 音耳。是非之所自成,非聲之能有之也,而皆依乎形。有形則有象,有象則有數,因而有大有小,有彼有是,有是有非;知繇以起,名繇以立,義繇以別,以極乎儒墨之競爭,皆形為之也。而孰知形亦物之化,而非道之成純者乎?故于篇終申言物化,以見是非之在物者,本無已信之成形。夢也,覺也,周也,蝶也,孰是而孰非?物化無成之可師,一之於天均,而化聲奚有不齊哉?此以奪儒墨之所據,而使蕩然於未始有無之至齊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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