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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物論(3)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 。自立己說曰封。 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因而是己非人。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解曰〕 有封者,物自物,我自我;我偶兩未能喪,而為氣之所鼓,以與物相刃相靡於是非,若宋榮子是已。有物則有待,若列子是已。皆限於所知,而不至於未始有物之天。其所不至,則其所虧也。

  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 護其成心,愛而不舍。 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 評曰:究竟不能損益其真。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 昭氏名文,古善琴者。自成以虧道,則以其所知者鳴。 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評曰:知不能成,道不可虧,則止矣。 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 枝,柱也。策,杖也。瞽者柱杖,舉而擊節賞音。 惠子之據梧也; 梧,琴也,據梧而吟。 三子之知, 句。 幾乎皆其盛者也, 七字句。 故載之末年。 自以為盛,故終身守之。 惟其好之也以異於彼, 好即「愛之所以成」。 其好之也欲以明之, 所謂「莫若以明」也。欲之者其成心,而謂人之莫若也。 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 堅白,舊注雲:「堅石白馬之辨也」。「彼非所明而明之」,正與下「此之謂以明」對映。 而其子 其徒。 又以文之綸終, 徒為繁文牽引。 終身無成。

  〔解曰〕 昭文之所鼓,師曠之所審,惠子之所吟,皆聲也;與比竹之吹,山林大木之風聲,自謂有別;然使離乎是非,而均之於天之所籟,則一而已矣。有聲而即其聲以立是非,是以有知。知已成而不能自舍,是以有愛。其知之也愈盛,則愛之也終其身,而不亡以待盡。至於言已成,是非已立,則為之嗣法者,不必有知,不必其愛,而專家以徇其師說,綸 牽引,文句繁興,複奚恤道之虧哉?其以明者非明也,是古人之所不屑以者也。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 不言亦何嘗不成。 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 滑音汨。滑亂不定,疑而不決,恍惚之中,有其真明。 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如此乃可謂之以明。

  〔解曰〕 莫若以明者,皆非明也;間間閑閑之知,爭小大於一曲之慧者也。滑疑之耀,寓庸而無是非,無成虧,此則一知之所知而為真知。然後可謂之以明。夫滑疑之耀者,以天明照天均:恍兮惚兮,無可成之心以為已信;昏昏然其滑也,泛泛然其疑也,而遍照之明耀於六合矣。蓋成乎愛則虧乎道,道無可成者也。虧乎道者自虧,而無能益損乎其真,則固無所虧也。繁言雜興,師說各立,而適以虧道。則盡天下之言,無可是也。而鼓動於大均之中,乘氣機而自作自已,於真無損益焉。故兩行而庸皆可寓,則盡天下之言無容非也,無所是,無所非,隨所寓而用之,則可無成,可有成,而滑疑者無非耀矣。疑儒疑墨,而非儒非墨,物論奚有不齊哉!知者不言,善者不辨。有言有辨,而一如其無言無辨,斯以為聖人。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 是謂此理,不欲指言之,但曰此。自謂今所言者,未知合乎無言之道否,則亦儒墨之類而已。雖然姑試言之。防人摘己而先自破之。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又自解說:言我雖如此說之,亦未嘗定執為是也。

  〔解曰〕 此欲自顯其綱宗,而先自破其非一定之論,期於有成,蓋亦滑疑之耀也。「今且有言於此」,謂有始以下之言。是者指道而言。不言道而言是者:標道之名為己所見之道,則有我矣;立道之實以異於儒墨之道,則有耦矣;故指現前之所大明者,無耦無名,滑疑而寓庸者曰是。無往而非是,無有為彼者也,統天下之有無而曰是,則彼是莫得其耦矣。既有言矣,則雖恰與是合,而亦儒墨之類矣。故惟無言則絕類而與道類,有言則固不能然。姑且言之如下文所雲,則有謂矣。特我之謂,推而上之,以至於無無,則雖有謂而固無謂,非氣機之吹挾成心以立言者比;則有謂無謂,滑疑而不必于成,故雖有言可也。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而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 歷曆通。 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已,止也。止而不辨。

  〔解曰〕 道合大小、長短、天人、物我而通於一,不能分析而為言者也。有真知者,並其通為一者而無朕,是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未始有夫未始有無者。一尚不立,何況自二而三乎?氣機之作止,與無作無止者始離而為二;作與止又自別而為三。鼓動不休,知與言互相增益,有儒有墨,儒有九家,墨不一類,以及乎堅白異同、刑名法術,姚妷啟態,各炫其榮華,惡從而辨之哉?聖人休于天均,而不隨氣機以鼓動,則聖人一天也。萬籟皆於此乎取之,可以兩行而無不齊於適得,則千軌萬轍,無不可行。無不可行,則無不可已,已而合於未始有之本然,以通萬不齊之物論於一。豈離眾論而別有真哉?亦因是已之而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 為下八德故有畛。 請言其畛:有左、有右, 同而亦異,左尊而右有力。 有倫、有義, 次序曰倫,差等曰義。 有分、有辯, 物辨曰分,言分曰辯。 有競、有爭, 言爭曰競,力競曰爭。 此之謂八德。

  〔解曰〕 自有適有,而各據為心之所得,見為德而守為常以立其封,發若機括而留如詛盟,皆八德之為也,道未始有之也。故老子曰:「道失而後有德」。

  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論而不辯。 此論字,一本作議,非是。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 嗛音謙,喉含物也,當吞而不吞。 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 昭,明之也。明之為道,即非道。 言辯而不及, 辯有所及,即有所不及。 仁常而不成, 有常則成,因謂之仁。不知其成也,毀也。大成無成,故曰大仁不仁。 廉清而不信,《 國語》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孟子曰:「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自以為清,人不信之。 勇忮而不成。 忮物則己先弱喪,烏乎勇! 五者園 音圓。 而幾向方矣。 方以智曰:「此中何等次第,何等分曉,是豈顢頇者所窺耶?」

  〔解曰〕 聖人無自見之德,而于至不齊之物論,真知其妄動於氣機。然自取者必將自已,本無封而不足以常,則以通一者懷之,而不以示。彼有懷而亟言之者無他,只欲以示人而已。故為道、為言、為仁、為廉、為勇,皆自據為德而迫欲示人,則道本圓而使之向方。方則有左、有右,有分、有辯,各為倫義,而互相競爭,我畸孤而物為仇耦矣。聖人無不見,而焉事此!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繇來,此之謂葆光。

  〔解曰〕 懷之,斯其光葆矣。葆之者,非為封為畛,據為己德也;無不在吾所葆之中,故曰天府。為天之府,則天不能以我為籟而吹之使鳴。其為光也,不能以示人,若紛亂而無倫義,則為滑。其可彼可是,非彼非是,而無成可師,則為疑。葆其滑疑,以含天明,則謂之葆光。皆知也,皆不知也。是之謂「知止其所不知」。夫乃無我無偶,而非氣機之可簧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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