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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物論(1)


  當時之為論者夥矣,而尤盛者儒墨也:相競於是非而不相下,惟知有己,而立彼以為耦,疲役而不知歸。其始也,要以言道,亦莫非道也。其既也,論興而氣激,激於氣以引其知,氾濫而不止,則勿論其當於道與否,而要為物論。物論者,形開而接物以相構者也,弗能齊也。使以道齊之,則又入其中而與相刃。惟任其不齊,而聽其自已;知其所自興,知其所自息,皆假生人之氣相吹而巧為變;則見其不足與辨,而包含於未始有之中,以聽化聲之風濟而反於虛,則無不齊矣。故以天為照,以懷為藏,以兩行為機,以成純為合,而去彼之所謂明,以用吾真知之明;因之而生者,因之而已,不與之同,不與之異,惟用是適;則無言可也,雖有言以曼衍窮年,無不可也。不立一我之量,以生相對之耦,而惡有不齊之物論乎?此莊生之所以淩轢百家而冒其外者也。

  南郭子綦隱幾而臥,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偶。 偶一作耦。評曰:無我無人。 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幾者,非昔之隱幾者也。」 評曰:昔猶有辨,今忘言。 子綦曰:「偃! 子遊名。 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

  〔解曰〕 昔者子綦之隱幾,嘗有言以辨儒墨矣,至是而嗒焉忘言;子遊見其喪偶之心矣,故問。夫論生於有偶:見彼之與我異,而若仇敵之在前,不相下而必應之。而有偶生於有我:我之知見立於此,而此以外皆彼也,彼可與我為偶矣。賅物之論,而知其所自生,不出於環中而特分其一隅,則物無非我,而我不足以立。物無非我者,惟天為然。我無非天,而誰與我為偶哉?故我喪而偶喪,偶喪而我喪,無則俱無,不齊者皆齊也。言生於心,有言有我,則舍於心者,如煴火之在灰中;有心而將有言,則見於形者,如春木之欲茁發。繇其形,知其心,窅然之喪,一壺子杜德之形矣。

  「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解曰〕 凡聲皆籟也。籟本無聲,氣激之而有聲。聲本無異,心使氣者縱之、斂之、抗之、墜之,而十二宮七調之別,相陵相奪,所謂化聲也。以無我無偶之心聽之,則伶倫之巧,一嗚嗚已耳。心之巧氣之激豈其固然哉?然則唇、齒、喉、舌,一匏竹也。氣機之所鼓,因音立字,因字立義,彼此是非,辨析於毫芒,而芒然於所自出,亦惡足紀乎?

  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 大塊,地也。噫音隘。 其名為風。是惟無作,作則萬竅怒呺; 呺音豪,號通。 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 翏音聊,一音溜,高貌。畏,平聲。佳音崔,與崔嵬通,倒用之。 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 人之鼻口耳亦似之。 似枅、 音機,欂櫨也,直竅。 似圈、 圓竅。 似臼, 深竅。 似窪者, 淺竅。 似汙者。 平竅。 激者, 其聲止 。 者, 音哮,箭去聲,其聲行。 叱者, 其聲出。 吸者, 其聲入。 叫者, 者, 號通,哭聲。叫、 其聲壯。 宎者, 宎音杳,深也。 咬者; 咬者坳,哀切聲。宎、咬其聲幽。 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 喁,愚、偶二音。唱於,相引也。唱喁,相應也。 泠風則小和, 泠音零,輕風也。和音賀。 飄風則大和; 飄風,疾風也。 厲風濟, 厲風,猛風也。濟,風過也。 則眾竅為虛。 厲風過而風息矣,俗雲飄風不終朝。評曰:飄風大和以上,言其自取;眾竅為虛,言其自已。 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風息竅虛,但見餘風之觸物者,調調刁刁而已。調調,緩也;刁刁,細也。

  〔解曰〕 地本無聲,因風而有聲。風亦不能為聲,假山林之曲、大木之竅而有聲。兩相待、兩相激而聲出,聲無固然之體也。似人似物,則人物之虛竅,受氣之鼓動,亦如此而已。激者、 者,叱者、吸者,叫者、 者,宎者、咬者,唱者、和者,至不齊矣,風濟而還為虛。雖有調調刁刁之餘韻,皆且老洫而莫使複陽,則作而怒呺者,還其無作,而無不齊矣。

  子遊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 評曰:人之言萬變,天吹之使然。 而使其自已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 終於自已者,始於自取。下文「以堅白之昧終」「以文之綸終」,皆自已也;而當其鼓氣成言,何怒發也?誰使之耶?

  〔解曰〕 物之聲不一,猶之言也;人之言不一,猶之聲也。皆比竹之類也。其已將謂自已,其取將謂自取,而氣之激於中者,豈果不容已者乎?浸假無知,則不足以怒發,而亦知何自而有知耶?故詰其為誰,而不窮其知之所自出。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閑閑,廣博貌。間間,乘隙也。炎炎,淩轢貌。詹詹,細碎也。評曰:大小皆妄。又評曰:以下皆求怒者而不得。

  〔解曰〕 非知則言不足以繁,知有小大,而言亦隨之。小者非獨小也,以大形之而見為小;大者非能大也,臨乎小而見大。然則閑閑者亦間間耳,炎炎者亦詹詹耳。以閑閑陵小知而譏其隘,以間間伺大知而摘其所略;以炎炎奪小言之未逮,以詹詹翹大言之無實;故言競起以成論。萬有不齊者,知之所自取,而知之所從發者又誰耶?故下文廣詰之。

  其寐也魂交, 形寂而魂合。 其覺也形開; 形動而魂馳。評曰:言之所自生,因乎知見。敔按:魂交形開,魂形交敝,而神不凝焉。 與接為構, 接,事物之相接者。構,交結也。 日以心鬥;縵者,窖者,密者; 縵,音瞞,巾車也。窖,藏也。密,深也。三者皆覆藏深固意。 小恐惴惴,大恐縵縵。 縵,讀莫半切,寬心貌。大恐勉為寬心之狀。 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 捷辨傷人。 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 堅持己見。 其殺如秋冬, 殺,所界切。 以言其日消也; 一往之氣,氣盡而衰。 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複之也。 雖日消而必不可改。 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 厭音壓。緘,封也。老洫謂熟路成溝也。封於所知所見之中而成溝不變也。 近死之心,莫使複陽也。 死于成心,便無生氣。 喜、怒、哀、樂,慮、歎、變、慹, 慹音聶,懼也,又不動貌。慮,謀其將來;嘆惜其已往;變,遷而遊移;慹,懼而株守。 姚佚、啟態, 八者情動而其態百出矣。姚佚,一作姚妷。 樂出虛, 無定。 蒸成菌, 無根。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解曰〕 此極言知之所釀成,為學術機變無窮之終始也。夫魂交而不知知之所自往,形開而不知知之所自來;寐與覺均此一身,至人之所不分,而為物論者,乘覺以動,遂殊乎寐。豈寐者非我,而覺乃為我乎?形一開,而所接之境或攻或取,以相構結。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藏之固「縵者」三句 。而持之以戰慄;「小恐」二句 。一往不復,窮工極辨,趨於一途而他皆不恤;「發如機括」八句 。迨乎力盡知索,衰老以止。「其厭也」二句 。要皆不出於一隙之知,念念相續,言言相引,無有知其所自萌者,抑無有欲知其萌者;顛倒於八情之中,皆聽其如樂之出虛,蒸之成菌。夫果有萌耶?則未有不可知者也。而果誰為之萌乎?下重詰之。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繇以生乎!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 彼謂外物。以為所引亦近是。 而莫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 兆也。 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 自信為然而遂行之,非有定形之可見。 有情而無形。 有所發而無可據。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 賅音該,備也。 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 三句皆詰詞。誰親耶?皆悅耶?有私耶?自問則曰吾,問人則曰汝。 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四句皆疑詞。疑其有真君,非果有也。按此與《楞嚴》七去征心相似。 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評曰:全不與至真之理相應。

  〔解曰〕 此以遍求其所萌而不得也。使其知已也,則一已而無不已,可勿更求其萌矣。不然而試求之。得之以生者,性也;而此與接為構而始有,至於老洫近死,而不可複陽,是出虛之樂,吹止則闋,蒸成之菌,乍榮而萎,其非性明矣。則或謂彼與我相待而成,如磁芥之吸於鐵珀,此蓋無所萌者,而抑不然:我不取則物固莫能動也。蓋以為有萌而終不得其萌。以為無萌,而機之發也必自我,留而守者必有據,厭而緘也必有藏。意者其有真宰乎?乃可行已信,而未信之前無朕;惟情所發,而無一定之形,則宰亦無恒,而固非其真。是不得立真宰以為萌矣。抑其因形之開而始發也,疑其依形以為萌也;乃骸也,竅也,藏也,皆以效於知者。其散寄之乎?則一人之身而有異知耳,目不相喻,內外不相應矣。既非散寄,則必依其一以為主,而私有所悅。將指此官骸竅藏,何者為主,而何者為臣妾?於是而疑之曰,官骸竅藏之外,有真君焉。而虛而無倚者,不足以相役,不足以相君。君且不得,而況其真,歷歷求之,了無可據。然則莫知其萌者,果非有萌也。天之化氣,鼓之、激之,以使有知而有言,豈人之所得自主乎?天自定也,化自行也,氣自動也,知與不知無益損焉;而於其中求是非之所司,則愚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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