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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例(5)


  二十一

  以《易》為學者問道之書而略筮占之法,自王弼始。嗣是言《易》者不一家,雖各有所偏倚,而隨事以見得失之幾,要未大遠于《易》理。惟是專於言理,廢筮占之法於不講,聽其授受於筮人,則以筮玩占之道,不能得先聖人謀鬼謀、百姓與能之要。至朱子作《啟蒙》,始詳焉。乃朱子之法,一本之沙隨、程氏,其三爻變以上無所適從,但以晉文公之筮貞《屯》悔《豫》為證,至五爻變則據穆薑之筮《隨》,而又謂史妄引《隨》之《彖辭》。今按三爻變,則占本卦及之卦之《彖辭》。假令筮得《乾》,而三、五、上變為《歸妹》,《乾》《彖》曰「元亨利貞」,而《歸妹》曰「征凶無攸利」;又令筮得《家人》,初、二、四變為《姤》,《家人》《彖》曰「利女貞」,《姤》曰「女壯勿用取女」;得失吉凶,相反懸絕,占者將何所折衰邪?其四爻、五爻、六爻變,皆舍本卦而專取之卦,本之不立,急於趣時,以靜為動,以動為靜,於理不安之甚。蓋所謂之卦者,一出於筮人,而極于焦贛四千九十六之《繇辭》。若以易簡而知險阻言之,則三百八十四之《爻辭》通合於六十四《彖》之中,已足盡天人之變。如以為少而益之,則天化物理事變之日新,又豈但四千九十六而已哉!故贛之《易林》,詭於吉凶,而無得失之理以為樞機,率與流俗所傳《靈棋經》《一撮金》,同為小人細事之所取用,褻天悖聖,君子不屑過而問焉。是之卦之說,三聖之所不用,亦已審矣。惟《春秋傳》晉文、穆薑之占,以之卦為說,乃皆曰八,則疑為《連山》《歸藏》之法,而非《周易》之所取。其他傳之所載,雖曰某卦之某,所占者抑惟本卦動爻之辭,且概取本卦一爻以為占,未必其筮皆一爻動而五爻不動。意古之占法,動爻雖不一,但因事之所取象,位之與相當者,一爻以為主而略其餘。特自王弼以來,言《易》者置之不論,遂失其傳,而沙隨、程氏以臆見為占法,則固未足信也。

  二十二

  《易》三畫而八卦小成,一函三之數,三才之位也;重而為六,陰陽、剛柔、仁義之道,參兩之數也。象數一依於道,故曰「《易》與天地准」,故能彌綸天地之道。邵子挾其加一倍之術以求天數,作二畫之卦四、四畫之卦十六、五畫之卦三十二,於道無合,於數無則,無名無象,無得失之理,無吉凶之應,竊所不解。加一倍之術,無所底止之說也。可二畫,可四畫,可五畫,則亦可遞增而七、八、九畫,然則將有七畫之卦百二十八、八畫之卦二百五十六、九畫之卦五百一十二,漸而加之以無窮無極,而亦奚不可哉!邵子之學如此類者,窮大失居而引人於荒忽不可知之域,如言始終之數,自《乾》一而以十二、三十相乘,放《坤》之三十一萬、三千四百五十六萬、六千五百六十三、萬八千四百萬,運算終日而得之,不知將以何為?《易》曰:「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學《易》者知其數:一函三為體,陽九陰六為用,極于萬二千五百而止。畏聖人之言,不敢侮也。

  二十三

  《六經》一以夫子所定為正。董仲舒言,「道術歸於一,諸不在六藝之科者,勿使並進」,萬世之大法,為聖人之徒者勿能越也。故《尚書》雖有《汲塚周書》,《詩》雖有傳記所引少昊之詩,《白雲》之謠,《春秋》雖有《竹書紀年》,《禮》雖有《夏小正》,無有援古以加於聖經者;況秦漢制誥之書,《鐃歌》《清商》之詩,王通《元經》之擬春秋,叔孫綿蕞之制朝禮,其不敢躋而上之以雜聖教,正道異端之辨,嚴矣哉!何至於《易》而前引曠古無征之伏羲以為之圖說,後則有八宮、世應、飛神、伏神、六龍、六親、納甲之邪說,公然登之聖經之列而不知忌憚?為聖人之徒者,何其誣也!以康節之先天,安排巧妙,且不足以與於天地運行之變化,況八宮、世應之陋術哉!《乾》之變窮於《剝》,何以反下而為《晉》?又全反其所已變而為《大有》?無可奈何,而為遊魂、歸魂之說以文之。何以遊?何以歸也?無能言其故也,窮斯遁也。其以五行割裂而配八卦也,《坎》《離》何以專水、火,而木、金、土兼攝二卦;《乾》《坤》為變化之本原,而使與《兌》《艮》伍,以分金、土之半;《坤》《艮》杳不相及,而使同司土政。皆滅理逆天之說耳。至於納甲取象於月魄之死生,本出於魏伯陽修煉之小數,而下游為房中妖淫之技,其惑道誣民,豈但《元經》之於《春秋》、綿蕞之於《三禮》哉!非聖者無法,而小人趨利避害,樂奉之以為僥倖之媒。劉爚氏,儒者也,為之說曰:「辭與事不相應,吉凶何自而決?蓋人於辭上會者淺,於象上會者深;文王、周公之辭雖以明卦,然辭之所該終有限,故有時而不應。」其非聖無法以崇尚邪說也,甚矣!二聖之辭有限,而鬻術者推測之小慧為無窮乎?其雲有時而不應者,則自有故。假令一人就君子而問穿窬之得財與否,君子豈能以其所獲之多寡而告之?即令有人以賈販之售不售、求酒索食之有無問,君子又豈屑役其心,以揣其多寡利鈍而告之?故曰:「伐國不問仁人。」仁人且不可問,而《易》者天之明赫、誠之形著、幾之明威、鬼神之盛德,四聖崇德廣業、洗心藏密之至仁大義,其屑為此瑣瑣者謀乎?象數者,天理也,非天理之必察,於象數亡當焉,而惡乎相應?有時不應,固其宜也。其在君子,則語默從心,苟問非所問,則隱幾而臥,曳杖而去之已耳。若蓍策者,雖神之所憑,抑聽人之運焉者也。神不能掣筮人之腕指而使勿揲,則聽其瀆而不禁,而揲之奇偶自然必合於七八九六,鬼神不能使妄瀆者之不成乎爻象。有象則有辭,亦如孔子之遇陽貨于塗,非欲欺之,而自不與其言相應。所問不應,又何疑焉!即或偶應,亦偶遇而非神之所形。怙愚不肖者,不能如穆薑之自反以悔其瀆而不告,乃歸咎于文王、周公之辭有限而不足以盡象,悍而愚不可瘳矣。揣其意,不過欲伸康節觀梅之術,與京房世應,《火珠林》祿馬貴合刑殺之邪妄,以毀聖人而已。孔子曰:「所樂而玩者,《易》之辭也。」篇內推廣辭中之精義以旁通之,苟君子以義而筮,如父母也,如師保也,何有不應之疑邪?

  二十四

  揲蓍之法,當視過揲七、八、九,六四數之實以定陰陽老少,而不當論歸奇,《外傳》已詳辨之矣。其著明者,莫如夫子之言。《系傳》曰「《乾》之策二百一十六,《坤》之策百四十四」,過揲之數也。若《乾》之歸奇七十八,《坤》之歸奇百五十,聖人之所弗道也。又曰「《乾》《坤》之策三百六十,當期之日」。若合《乾》《坤》之歸奇,則二百二十八,於天之象數一無所准。聖人之言炳如日星,而崇後世苟簡之術,取歸奇之《易》於數記,謂但論歸奇之五、四、九、八,亂奇偶之成象,誣過揲為贅旒,非愚所知也。後儒談《易》之敝,大抵論《爻》則不恤《彖》,論《彖》《爻》則不恤《系傳》,不知三聖之精蘊非《系傳》二篇不足以章著。此乃孔子昭示萬世學《易》、占《易》之至仁大義,昭回於天者。而往往以日者苟簡邪淫之說為師。朱子師孔子以表章六藝,徒于《易》顯背孔子之至教。故善崇朱子者,舍其注《易》可也。邵康節亂之于前,王介甫廢之于後,蔡西山以術破道,而星命葬術,為《王制》殺而弗赦者,複弄《易》以神其說,則朱子之于《易》,舍周、公以從術士,苟簡之術也,於此可以知朱子之過矣。

  二十五

  夫之自隆武丙戌,始有志于讀《易》。戊子,避戎於蓮花峰,益講求之。初得《觀》卦之義,服膺其理,以出入於險阻而自靖;乃深有感于聖人畫象繫辭,為精義安身之至道,立于易簡以知險阻,非異端竊盈虛消長之機,為翕張雌黑之術,所得與于學《易》之旨者也。乙未,于晉寧山寺始為《外傳》,丙辰,始為《大象傳》。亡國孤臣,寄身於穢土,寄志無可酬,業無可廣,惟《易》之為道則未嘗旦夕敢忘於心,而擬議之難,又未敢輕言也。歲在乙丑,從游諸生求為解說。形枯氣索,暢論為難,於是乃於病中勉為作《傳》,大略以《乾》《坤》並建為宗,錯綜合一為象。《彖》《爻》一致,四聖一揆為釋;占學一理,得失吉凶一道為義,占義不占利,勸誡君子、不瀆告小人為用,畏文、周、孔子之正訓,辟京房、陳摶日者黃冠之圖說為防。誠知得罪於先儒,而畏聖人之言,不敢以小道俗學異端相亂,則亦患其研之未精,執之未固,辨之未嚴,敢辭罪乎!《易》之精蘊,非《系傳》不闡,觀於《系傳》,而王安石屏《易》於三經之外,朱子等《易》於《火珠林》之列,其異於孔子甚矣。衰困之餘,力疾草創,未能節繁以歸簡,飾辭以達意。汰之煉之,以俟哲人。來者悠悠,誰且為吾定之者?若此篇之說,間有與《外傳》不同者:《外傳》以推廣於象數之變通,極酬酢之大用,而此篇守《彖》《爻》立誠之辭,以體天人之理,固不容有毫釐之逾越。至於《大象傳》,則有引伸而無判合,正可以互通之。《傳》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豈徒以其言哉!躬行不逮,道不足以明,則夫之所疚愧於終身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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