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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心篇(1)


  此上六篇,極言天人神化性命之理;自此以下三篇,乃言學者窮理精義之功。明乎道之所自出,則功不妄;反諸學之所必務,則理不差。君子之道所以大而有實也。此篇乃致知之要,下二篇乃篤行之實,知之至而後行無不得,又學者知止之先資也。

  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

  大其心,非故擴之使游於荒遠也;天下之物相感而可通者,吾心皆有其理,唯意欲蔽之則小爾。由其法象,推其神化,達之於萬物一源之本,則所以知明處當者,條理無不見矣。天下之物皆用也,吾心之理其體也;盡心以循之,則體立而用自無窮。

  世人之心,止於聞見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

  聞見,習也;習之所知者,善且有窮,況不善乎!盡性者,極吾心虛靈不昧之良能,舉而與天地萬物所從出之理合而知其大始,則天下之物與我同源,而待我以應而成。故盡孝而後父為吾父,盡忠而後君為吾君,無一物之不自我成也;非感於聞見,觸名思義,觸事求通之得謂之知能也。

  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

  朱子謂知性乃能盡心,而張子以盡心為知性之功,其說小異,然性處於靜而未成法象,非盡其心以體認之,則偶有見聞,遂據為性之實然,此天下之言性者所以鑿也。

  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

  心不盡則有外,一曲乍得之知,未嘗非天理變化之端,而所遺者多矣。

  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

  天下有其事而見聞乃可及之,故有堯,有象,有瞽瞍,有舜,有文王,幽、厲,有三代之民,事蹟已著之余,傳聞而後知,遂挾以證性,知為之梏矣。德性之知,循理而及其原,廓然於天地萬物大始之理,乃吾所得於天而即所得以自喻者也。

  德性所知,不萌於見聞。

  萌者,所從生之始也。見聞可以證於知已知之後,而知不因見聞而發。德性誠有而自喻,如暗中自指其口鼻,不待鏡而悉。

  由象識心,徇象喪心。

  物之有象,理即在焉。心有其理,取象而證之,無不通矣。若心所不喻,一由於象,而以之識心,則徇象之一曲而喪心之大全矣。故乍見孺子入井,可識惻隱之心,然必察識此心所從生之實而後仁可喻。若但據此以自信,則象在而顯,象去而隱,且有如齊王全牛之心,反求而不得者矣。

  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謂之心,可乎?

  知象者本心也,非識心者象也。存象於心而據之為知,則其知者象而已;象化其心而心唯有象,不可謂此為吾心之知也明矣。見聞所得者象也,知其器,知其數,知其名爾。若吾心所以制之之義,豈彼之所能昭著乎!

  人謂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

  受聲色而能知其固然,因恃為己知,而不察知所從生,陋矣。

  人之有受,由內外之合也。

  耳與聲合,目與色合,皆心所翕辟之牖也,合,故相知;乃其所以合之故,則豈耳目聲色之力哉!故輿薪過前,群言雜至,而非意所屬,則見如不見,聞如不聞,其非耳目之受而即合,明矣。

  知合內外於耳目之外,則其知也過人遠矣。

  合內外者,化之神也,誠之幾也。以此為知,則聞之見之而知之審,不聞不見而理不亡,事即不隱,此存神之妙也。

  天之明莫大於日,故有目接之,不知其幾萬里之高也;天之聲莫大于雷霆,故有耳屬之,莫知其幾萬里之遠也;天之不禦莫大於太虛,故心知廓之,莫究其極也。敔按:「幾萬里之遠也」,「萬』當作「百」

  言道體之無涯,以耳目心知測度之,終不能究其所至,故雖日之明,雷霆之聲,為耳目所可聽睹,而無能窮其高遠;太虛寥廓,分明可見,而心知固不能度,況其變化難知者乎!是知耳目心知之不足以盡道,而徒累之使疑爾。心知者,緣見聞而生,其知非真知也。

  人病其以耳目見聞累其心,而不務盡其心,

  盡其心者,盡心之本知。

  故思盡其心者,必知心所從來而後能。

  心所從來者,日得之以為明,雷霆得之以為聲,太虛絪緼之氣升降之幾也。於人,則誠有其性即誠有其理,自誠有之而自喻之,故靈明發焉;耳目見聞皆其所發之一曲,而函其全於心以為四應之真知。知此,則見聞不足以累其心,而適為獲心之助,廣大不測之神化,無不達矣。此盡性知天之要也。

  耳目雖為性累,然合內外之德,知其為啟之要也。

  累者,累之使禦於見聞之小爾,非欲空之而後無累也。內者,心之神,外者,物之法象。法象非神不立,神非法象不顯。多聞而擇,多見而識,乃以啟發其心思而會歸於一,又非徒恃存神而置格物窮理之學也。此篇力辨見聞之小而要歸於此,張子之學所以異于陸、王之孤僻也。

  成吾身者,天之神也。不知以性成身,而自謂因身發智,貪天功為己力,吾不知其知也。

  身,謂耳目之聰明也。形色莫非天性,故天性之知,由形色而發。知者引聞見之知以窮理而要歸於盡性;愚者限於見聞而不反諸心,據所窺測恃為真知。徇欲者以欲為性,耽空者以空為性,皆聞見之所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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