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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明篇(4)


  形而後有氣質之性,

  氣質者,氣成質而質還生氣也。氣成質,則氣凝滯而局於形,取資於物以滋其質;質生氣,則同異攻取各從其類。故耳目鼻口之氣與聲色臭味相取,亦自然而不可拂違,此有彤而始然,非太和絪緼之氣、健順之常所固有也。舊說以氣質之性為昏明強柔不齊之品,與程子之說合。今按張子以昏明強柔得氣之偏者,系之才而不系之性,故下章詳言之,而此言氣質之性,蓋孟子所謂口耳目鼻之於聲色臭味者爾。蓋性者,生之理也。均是人也,則此與生俱有之理,未嘗或異;故仁義禮知之理,下愚所不能滅,而聲色臭味之欲,上智所不能廢,俱可謂之為性。而或受於形而上,或受於形而下,在天以其至仁滋人之生,成人之善,初無二理。但形而上者為形之所自生,則動以清而事近乎天;形而後有者資形起用,則靜以濁而事近乎地。形而上者,亙生死、通晝夜而常伸,事近乎神;形而後有者,困於形而固將竭,事近乎鬼;則一屈一伸之際,理與欲皆自然而非由人為。故告子謂食色為性,亦不可謂為非性,而特不知有天命之良能爾。若夫才之不齊,則均是人而差等萬殊,非合兩而為天下所大總之性,性則統乎人而無異之謂。

  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

  天地之性,太和絪緼之神,健順合而無倚者也。即此氣質之性,如其受命之則而不過,勿放其心以徇小體之攻取,而仁義之良能自不可掩。蓋仁義禮智之喪於己者,類為聲色臭味之所奪,不則其安佚而惰于成能者也。制之有節,不以從道而奚從乎!天地之性原存而未去,氣質之性亦初不相悖害,屈伸之間,理欲分馳,君子察此而已。

  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

  弗性,不據為己性而安之也。

  此章與孟子之言相為發明,而深切顯著,乃張子探本窮歸之要旨,與程子之言自別,讀者審之。

  人之剛柔、緩急,有才與不才氣之偏也。

  昏明、強柔、敏鈍、靜躁,因氣之剛柔、緩急而分,於是而智愚、賢不肖若自性成,故荀悅、韓愈有三品之說,其實才也,非性也。性者,氣順理而生人,自未有形而有形,成乎其人,則固無惡而一於善,陰陽健順之德本善也。才者,成形于一時升降之氣,則耳目口體不能如一,而聰明幹力因之而有通塞、精粗之別,乃動靜、闔辟偶然之機所成也。性借才以成用,才有不善,遂累其性,而不知者遂咎性之惡,此古今言性者,皆不知才性各有從來,而以才為性爾。商臣之蜂目豺聲,才也,象之傲而見舜則忸怩,性也;舜能養象,楚頵不能養商臣爾。居移氣,養移體,氣體移則才化,若性則不待移者也。才之美者未必可以作聖,才之偏者不迷其性,雖不速合於聖,而固舜之徒矣。程子謂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為二,其所謂氣質之性,才也,非性也。張子以耳目口體之必資物而安者為氣質之性,合於孟子;而別剛柔緩急之殊質者為才,性之為性乃獨立而不為人所亂。蓋命於天之謂性,成於人之謂才;靜而無為之謂性,動而有為之謂才。性不易見而才則著,是以言性者但言其才而性隱。張子辨性之功大矣哉!敔按:動而有為之謂才,才,所謂心之官。心之體為性,心之用為情,心之官為才

  天本參和不偏。養其氣,反之本而不偏,則盡性而天矣。

  天與性一也,天無體,即其資始而成人之性者為體。參和,太極、陰、陽,三而一也。氣本參和,雖因形而發,有偏而不善,而養之以反其本,則即此一曲之才,盡其性而與天合矣。養之,則性現而才為用;不養,則性隱而惟以才為性,性終不能複也。養之之道,沈潛柔友剛克,高明強弗友柔克,教者,所以裁成而矯其偏。若學者之自養,則惟盡其才于仁義中正,以求其熟而擴充之,非待有所矯而後可正。故教能止惡,而誠明不倚於教,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可以合於天也。

  性未成則善惡混,故亹亹而繼善者,斯為善矣。

  成,猶定也,謂一以性為體而達其用也。善端見而繼之不息,則終始一於善而性定矣。蓋才雖或偏,而性之善者不能盡掩,有時而自見;惟不能分別善者以歸性,偏者以歸才,則善惡混之說所以疑性之雜而迷其真。繼善者,因性之不容掩者察識而擴充之,才從性而純善之體現矣,何善惡混之有乎?

  惡盡去則善因以亡,故舍曰「善」,而曰「成之者性」。

  惡盡去,謂知性之本無惡,而不以才之偏而未喪者誣其性也。善惡相形而著,無惡以相形,則善之名不立,故《易》言「繼之者善,成之者性。」分言之而不曰性善,反才之偏而恰合於人,以其可欲而謂之善矣。善者,因事而見,非可以盡太和之妙也。抑考孟子言天之降才不殊,而張子以才為有偏,似與孟子異矣。蓋陷溺深,則習氣重而並屈其才,陷溺未深而不知存養則才伸而屈其性。故孟子又言「為不善非才之罪」,則為善亦非才之功可見。是才者性之役,全者不足以為善,偏者不足以為害。故困勉之成功,均于生安。學者當專于盡性,勿恃才之有餘,勿諉才之不足也

  德不勝氣,性命於氣;德勝其氣,性命於德。

  繼善而得其性之所固有曰德。此言氣者,謂偏氣成形,而氣即從偏發用者也。勝氣者,反本而化其偏也。德不至而聽才氣之所為,則任其一偏之為,而或迪或逆,善惡混而吉凶亦無據矣。以善之純養才於不偏,則性焉安焉于德而吉無不利,則皆德之所固有,此至於命而立命也。

  窮理盡性,則性天德,命天理。

  與天同德,則天之化理在我矣。

  氣之不可變者,獨死生修夭而已。

  氣成乎形,體之強弱形,則凝滯而不可變,故蹠壽而顏夭。

  故論死生則曰「有命」,以言其氣也;

  形氣之厚薄不可變也。

  語富貴則曰「在天」,以言其理也。

  理禦氣而可變者也。

  此大德所以必受命,易簡理得而成位乎天地之中也。

  易簡,乾、坤之德,所謂天德。成位乎中者,君師天下而參贊天地。

  所謂天理也者,能悅諸心,能通天下之志之理也。能使天下悅且通,則天下必歸焉。

  天之聰明,自民能通天下之志而悅之,人歸即天與,此天命之實,理固然也。

  不歸焉者,所乘所遇之不同,如仲尼與繼世之君也。

  仲尼不遇堯、舜之薦,無可乘之權,故德不加於天下,民不知歸;而繼世之君,非桀、紂之無道,尚能有其位。

  「舜、禹有天下而不與焉」者,正謂天理馴致,非氣稟當然,非志意所與也。

  舜、禹未嘗受天子之命于初生之氣稟,唯以德馴致之,窮理盡性而命即理,於斯著矣。然理至而命自至,固無欲得之心,自無或爽之命,理則然也。

  「必曰舜、禹」雲者,非乘勢則求焉者也。

  繼世之君乘勢而有天下,命乎氣也。湯、武則未嘗無求之之心,非與天通理,故可曰俟命而不可曰至於命。有天下而不與,則以德馴致而無心,所以合一於神化。此明天子之位,舜、禹能以其德馴致,則吉凶、禍福何不自我推移,而特非有心為善以徼福者之所能與也。

  利者為神,滯者為物。

  皆氣之為也。其本體之清微者,無性而不通,不疾而速;及其聚而成象,又聚而成形,則凝滯而難於推致矣。

  是故風雷有象,不速於心;心禦見聞,不弘於性。

  風雷無形而有象,心無象而有覺,故一舉念而千里之境事現於俄頃,速于風雷矣。心之情狀雖無形無象,而必依所嘗見聞者以為影質,見聞所不習者,心不能現其象。性則純乎神理,凡理之所有,皆性之所函,寂然不動之中,萬象賅存,無能禦也。是以天之命,物之性,本非志意所與;而能盡其性,則物性盡,天命至,有不知其所以然者而無不通。蓋心者,翕辟之幾,無定者也;性者,合一之誠,皆備者也。

  上智下愚,習與性相遠既甚而不可變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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