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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篇(2)


  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途,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

  聚則見有,散則疑無,既聚而成形象,則才質性情各依其類。同者取之,異者攻之,故庶物繁興,各成品匯,乃其品匯之成各有條理,故露雷霜雪各以其時,動植飛潛各以其族,必無長夏霜雪、嚴冬露雷、人禽草木互相淆雜之理。故善氣恒於善,惡氣恒於惡,治氣恒於治,亂氣恒于亂,屈伸往來順其故而不妄。不妄者,氣之清通,天之誠也。

  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

  散而歸於太虛,複其絪縕之本體,非消滅也。聚而為庶物之生,自絪縕之常性,非幻成也。聚而不失其常,故有生之後,雖氣稟物欲相窒相梏,而克自修治,即可複健順之性。散而仍得吾體,故有生之善惡治亂,至形亡之後,清濁猶依其類。

  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

  氣之聚散,物之死生,出而來,入而往,皆理勢之自然,不能已止者也。不可據之以為常,不可揮之而使散,不可挽之而使留,是以君子安生安死,于氣之屈伸無所施其作為,俟命而已矣。

  然則聖人盡道其間,兼體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

  氣無可容吾作為,聖人所存者神爾。兼體,謂存順沒寧也。神清通而不可象,而健順五常之理以順,天地之經以貫,萬事之治以達,萬物之志皆其所涵。存者,不為物欲所遷,而學以聚之,問以辨之,寬以居之,仁以守之,使與太和絪縕之本體相合無間,則生以盡人道而無歉,死以返太虛而無累,全而生之,全而歸之,斯聖人之至德矣。

  彼語寂滅者,往而不返;釋氏以滅盡無餘為大涅槃。

  徇生執有者,物而不化;

  物,滯於物也。魏伯陽、張平叔之流,鉗魂守魄,謂可長生。

  二者雖有間矣,

  徇生執有者尤拂經而為必不可成之事。

  以言乎失道則均焉。

  皆不知氣之未嘗有有無而神之通於太和也。

  此章乃一篇之大指,貞生死以盡人道,乃張子之絕學,發前聖之蘊,以辟佛、老而正人心者也。朱子以其言既聚而散,散而複聚,譏其為大輪回。而愚以為朱子之說反近於釋氏滅盡之言,而與聖人之言異。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則生之散而為死,死之可複聚為生,其理一轍,明矣。《易》曰:「精氣為物,遊魂為變。」遊魂者,魂之散而游於虛也,為變,則還以生變化,明矣。又曰:「屈伸相感而利生焉。」伸之感而屈,生而死也;屈之感而伸,非既屈者因感而可複伸乎?又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即所謂清通而不可象者也。器有成毀,而不可象者寓於器以起用,未嘗成,亦不可毀,器敝而道未嘗息也。以天運物象言之,春夏為生、為來、為伸,秋冬為殺、為往、為屈,而秋冬生氣潛藏於地中,枝葉槁而根本固榮,則非秋冬之一消滅而更無餘也。車薪之火,一烈已盡,而為焰、為煙、為燼,木者仍歸木,水者仍歸水,土者仍歸土,特希微而人不見爾。一甑之炊,濕熱之氣,蓬蓬勃勃,必有所歸,若庵蓋嚴密,則鬱而不散。汞見火則飛,不知何往,而究歸於地。有形者且然,況其絪縕不可象者乎!未嘗有辛勤歲月之積,一旦悉化為烏有,明矣。故曰往來,曰屈伸,曰聚散,曰幽明,而不曰生滅。生滅者,釋氏之陋說也。倘如散盡無餘之說,則此太極渾淪之內,何處為其翕受消歸之府乎?又雲造化日新而不用其故,則此太虛之內,亦何從得此無盡之儲,以終古趨於滅而不匱邪?且以人事言之,君子修身俟命,所以事天;全而生之,全而歸之,所以事親。使一死而消散無餘,則諺所謂伯夷、盜蹠同歸一丘者,又何恤而不逞志縱欲,不亡以待盡乎!惟存神以盡性,則與太虛通為一體,生不失其常,死可適得其體,而妖孽、災眚、奸回、濁亂之氣不留滯於兩間,斯堯、舜、周、孔之所以萬年,而《詩》雲「文王在上,於昭於天「,為聖人與天合德之極致。聖賢大公至正之道異於異端之邪說者以此,則謂張子之言非明睿所照者,愚不敢知也。

  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

  聚而成形,散而歸於太虛,氣猶是氣也。神者,氣之靈,不離乎氣而相與為體,則神猶是神也,聚而可見,散而不可見爾,其體豈有不順而妄者乎!故堯、舜之神,桀、紂之氣,存於絪縕之中,至今而不易。然桀、紂之所暴者,氣也,養之可使醇,持之可使正,澄之可使清也;其始得於天者,健順之良能未嘗損也,存乎其人而已矣。

  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來,則深于《易》者也。

  虛空者,氣之量;氣彌淪無涯而希微不形,則人見虛空而不見氣。凡虛空皆氣也,聚則顯,顯則人謂之有,散則隱,隱則人謂之無。神化者,氣之聚散不測之妙,然而有跡可見;性命者,氣之健順有常之理,主持神化而寓於神化之中,無跡可見。若其實,則理在氣中,氣無非理,氣在空中,空無非氣,通一而無二者也。其聚而出為人物則形,散而入於太虛則不形,抑必有所從來。蓋陰陽者氣之二體,動靜者氣之二幾,體同而用異則相感而動,動而成象則靜,動靜之幾,聚散、出入、形不形之從來也。《易》之為道,乾、坤而已,乾六陽以成健,坤六陰以成順,而陰陽相摩,則生六子以生五十六卦,皆動之不容已者,或聚或散,或出或入,錯綜變化,要以動靜夫陰陽。而陰陽一太極之實體,唯其富有充滿於虛空,故變化日新,而六十四卦之吉凶大業生焉。陰陽之消長隱見不可測,而天地人物屈伸往來之故盡於此。知此者,盡《易》之蘊矣。

  若謂虛能生氣,則虛無窮,氣有限,體用殊絕,入老氏有生於無自然之論,不識所謂有無混一之常。

  老氏以天地如橐龠,動而生風,是虛能於無生有,變幻無窮;而氣不鼓動則無,是有限矣,然則孰鼓其橐龠令生氣乎?有無混一者,可見謂之有,不可見遂謂之無,其實動靜有時而陰陽常在,有無無異也。誤解《太極圖》者,謂太極本末有陰陽,因動而始生陽,靜而始生陰。不知動靜所生之陰陽,為寒暑、潤燥、男女之情質,乃固有之蘊,其絪縕充滿在動靜之先。動靜者即此陰陽之動靜,動則陰變于陽,靜則陽凝于陰,一震、巽、坎、離、艮、兌之生於乾、坤也;非動而後有陽,靜而後有陰,本無二氣,由動靜而生,如老氏之說也。

  若謂萬象為太虛中所見之物,則物與虛不相資,形自形,性自性,形性、天人不相待而有,陷於浮屠,以山河大地為見病之說。

  浮屠謂真空常寂之圓成實性,止一光明,藏而地水火風根塵等皆由妄現,知見妄立,執為實相。若謂太極本無陰陽,乃動靜所顯之影像,則性本清空,稟於太極,形有消長,生於變化,性中增形,形外有性,人不資氣而生而於氣外求理,則形為妄而性為真,陷於其邪說矣。

  此道不明,正由懵者略知體虛空為性,

  差愈於告子「食色性也」、荀子性惡之論爾。

  不知本天道為用,

  天即道為用,以生萬物。誠者,天之道也,陰陽有實之謂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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