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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編(3)


  以酸寒囂競之心說孔、孟行藏,言之無作,且矜快筆,世教焉得而不陵夷哉?聖賢雖以撥亂反正安天下為志,然乘六龍以禦天,潛亢飛躍,無不可樂之天,無不可安之土。而作經義者,非取魯、衛、齊、梁之君臣痛駡以泄其忿,則悲歌流涕若無以自容,其醜甚矣。「榜前潛下淚,眾裡卻藏身」,孟郊之所以為郊也。「愁中天屢陰」,譚元春之所以為元春也。而使君子如此其齷齪乎?愚嘗判韓退之為不知道,與揚雄等,以《進學解》、《送窮文》悻悻然怒,潸潸然泣;此處不分明,則其雲「堯、舜、禹、湯相傳」者,何嘗夢見所傳何事!經義害道,莫此為甚,反不如詩賦之翛然於春花秋月間也。

  拾一官樣字作題目,拈一扼要字作眼目,自謂「名家」,實則先儒所謂「只好隔壁聽」者耳。官樣字者,如「老者安之」三句。張受先以「王道」二字籠罩。不知夫子言志時,但就面前說去,初未嘗言以此治平天下。若論其至處,則雖王者亦待必世後仁之余,方漸與此相應。若行王道者,何敢易言及此?張之使大,正局之使小耳。又如「哀公問政」章,以法祖為旨者,亦官樣話也。經文明言人存而後政可舉,亡其人,則政雖布在方策而必息,故必極學問思辨之力,以果能好學力行知恥,而修仁義禮之人道,然後可以治天下國家,非但依樣葫蘆,遽言法祖,如王莽之效周公也。凡此類,皆大言無當,徒使淺學陋人有所倚之巴鼻而已。扼要字者,如程子教學者以主敬,乃立本以起用,非知有此事便休,更不須加功修治之謂。如「止至善」章,學修恂粟,威儀內外交盡,德乃盛,善乃至;仁敬、孝慈、親賢、樂利、天德、王道之全,豈一「敬」字遽足以該括之?又如「道千乘之國」章,言「敬事」者,但於事言敬,初非主一無適之謂,與「居敬」言居者抑別,固該括下四者不得。聖賢之學,原無扼要;乘龍禦天,無所不用其極。扼要之法,乃浮屠所謂「佛法無多子」者,孟子謂之「執一賊道」。宋末諸儒,雖朱門人士,皆暗用象山心法,拈一字為主,武斷聖賢之言,苟趨捷徑。而作經義者,依據以塞責。萬曆以後,惡習熺然,流及百年,餘焰不熄,誠無如之何也。

  古者字極簡。秦程邈作隸書,尚止三千字。許慎《說文》,亦不逮今字十之二三。字簡則取義自廣,統此一字,隨所用而別;熟繹上下文,涵泳以求其立言之指,則差別畢見矣。如均一「心」字,有以虛靈知覺而言者,「心之官則思」之類是也;有以所存之志而言者,「先正其心」是也;有以所發之意而言者,「從心所欲」是也;有以函仁義為體,為人所獨有,異於禽獸而言者,「求放心」及「操則存,舍則亡」者是也;有統性情而言者,四端之心是也;有性為實體,心為虛用,與性分言者,「盡心知性」與張子所雲「性不知簡其心」是也。凡言「天」言「道」皆然,隨所指而立義。彼此相襲,則言之成章,而必淫於異端;言之無據而不成章,則浮辭充幅,而不知其所謂。《大全》小注諸家雜亂於前,講章之毒盈天下,而否塞晦蒙,更無分曉。不能解書,何從下筆?宜乎為君子儒者之賤之也。

  陋人以鉤鎖呼應法論文,因而以鉤鎖呼應法解書,豈古先聖賢亦從茅鹿門受八大家衣缽邪?如「哀公問政」章,於「知仁勇」之仁,鉤上「仁義禮」之仁;「不動心」章,以「勿求於心」之心,鉤上「不動」之心。但困死呼應法中,更不使孔、孟文理得通,何況精義!魔法流行,其弊遂至於此。

  王子敬作一筆草書,世稱「墨妙」。然一帖之中,語雖連貫,而字形向背各殊,必於一筆,未免有拗折牽連之病。若經義,一題自一理,篇自一意,豈容有二筆邪?既必一筆,何用鉤鎖?止緣陋人氣不能長,如老病喘促,必須歇息,方更接續。故鉤鎖之法一立,而天下翕然從之,為獨參湯以延殘喘。

  非此字不足以盡此意,則不避其險;用此字已足盡此義,則不厭其熟。言必曲暢而伸,則長言而非有餘;意可約略而傳,則芟繁從簡而非不足。嵇川南、湯義仍諸老所為獨絕也。避險用熟,而意不宣,如扣朽木;厭熟用險,而語成棘,如學鳥吟;意止此而以虛浮學蘇、曾,是折腰之蛇;義未盡而以迫促仿時調,如短項之蛙。才立門庭,即趨魔道,四者之病,其能免乎?

  有意之詞,雖重亦輕,詞皆意也。無意而著詞,才有點染,即如蹇驢負重,四蹄周章,無複有能行之勢。故作者必須慎重揀擇,勿以俗尚而輕批筆。至若涇陽先生,以龍躍虎踞之才,左宜右有,隨手合轍,意至而詞隨,更不勞其揀擇,非讀書見道者,未許涉其津涘。

  不博極古今四部書,則雖有思致,為俗軟活套所淹殺,止可求售於俗吏,而牽帶泥水,不堪挹取。乃一行涉獵,便隨筆湧出,心靈不發,但矜遒勁,或務曲折,或誇饒美,不但入理不真,且接縫處古調今腔,兩相粘合,自爾不相浹洽,縱令摶成,必多敗筆。趙儕鶴、湯義仍、羅文止何嘗一筆仿古?而時俗軟套,脫盡無餘,其讀書用意處別也。

  以「外腴中枯」評歸熙甫,自信為允。其擺脫軟美,踸厲而行,亦自費盡心力。乃徒務間架,而于題理全無體認,則固不能為有無也。且其接縫處矯虔無自然之度,固當在許石城、張小越之下。熙甫子子慕,變矯厲為輕安,不失為儒者之言,度越其父遠甚。人言殊不然,所謂相者舉肥也。

  自李贄以佞舌惑天下,袁中郎、焦弱侯不揣而推戴之,於是以信筆掃抹為文字,而誚含葉精微、鍛煉高卓者為「咬薑呷醋」。故萬曆壬辰以後,文之俗陋,亙古未有。如必不經思維者而後為自然之文,則夫子所雲草創、討論、修飾、潤色,費爾許斟酌,亦「咬薑呷醋」邪?比閱陶石簣文集,其序、記、書、銘,用虛字如蛛絲罥蝶,用實字如屐齒粘泥,合古今雅俗,堆砌成篇,無一字從心坎中過,真莊子所謂「出言如哇」者,不數行即令人頭重。蓋當時所尚如此,啟、禎間始洗滌之。而艾千子猶以「莽莽蒼蒼」論文,(「蒼」字上聲,誤讀為倉。)不知「莽莽蒼蒼」者,即俗所謂「莽撞」,孟子所雲「茅塞」也。

  昔人謂書法至顏魯公而壞,以其著力太急,失晉人風度也。文章本靜業,故曰「仁者之言藹如也」,學術風俗皆於此判別。著力急者心氣粗,則一發不禁,其落筆必重,皆囂陵競亂之征也。俗稱歐、蘇等為「大家」,試取歐陽公文與蘇明允並觀,其靜躁、雅俗、貞淫、昭然可見。心粗筆重,則必以縱橫、名法兩家之言為宗主,而心術壞,世教陵夷矣。明允其明驗也。啟、禎諸公欲挽萬曆俗靡之習,而競躁之心勝,其落筆皆如椎擊,刻畫愈極,得理愈淺;雖有才人,無可勝澄清之任。就中唯沈去疑、杜南谷為有超然之致,猶未醇也,其他勿論已。代聖賢以引伸至理,而赬面張拳,奚足哉?胡元詩人如貫雲石、薩天錫、馮子振,欲矯宋詩之衰,而膻氣乘之;啟、禎文多類此,意者亦天實為之邪?

  學蘇明允,猖狂譎躁,如健訟人強辭奪理。學曾子固,如聽村老判事,止此沒要緊話,扳今掉古,牽曳不休,令人不耐。學王介甫,如拙子弟效官腔,轉折煩難,而精神不屬。八家中,唯歐陽永叔無此三病,而無能學之者。要之,更有向上一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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