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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征


  陸贄有雲:「動人以言,其感已淺。」然而有所感者,則以感人於俄頃之間者也。生而驅之死,逸而驅之勞,分義足以動之乎?畏死憚勞之情,猝然內發者,智不及度,勇不及持。自非英豪之慷慨捐生,與賢哲之從容赴義,則固倒行於窮途,而親上死長之情,不知其何以忘矣。於是而敷心腎肺腸以為言,振盪其俄頃之耳目,以生其勃發之智勇,言之所感雖淺,而固可有功。是故虞、夏以來,無居平之誥誡,而有臨事之約誓焉。

  古之帝王,誠知其感之也淺,用之也惟俄頃,故其為辭也,不過激其氣以使之盈,不畸重其權以使之疑。其感之也若不足,而以感也已足矣。

  不激而使之盈者何也?氣盈而怒,怒盈於外者,必枵於中。嘗觀於鬥者矣,詬誶勝而拳勇衰矣。

  不畸重而使之疑者何也?有所重必有所輕。雖在倉猝,聽以耳,發以氣,而未嘗反以思也。雖乘其俄頃之情,而無長久之義,以使熟思而不 ,則一疑而群疑交起,疑之、疑之,遲回卻顧而必潰, 鉞不足以威之矣。嘗觀于嚴父之訓劣子矣,詞已費而反唇于夫子之不正矣。

  以今觀于《甘誓》《胤征》之文,簡而不盈,規其長久而不畸重乎己,斯之謂體要之辭。辭之善者,君子以之動天地,而況於人乎?

  禹之明德,夏道之忠敬,天下將百世戴之。不再傳而有扈犯順以抗王師,不五世而義和叛官以黨後羿,惡之不勝誅者也。然而後啟、胤侯之執言也,則使罪浮於言,而不窮言以浮於罪。夫亦曰彼之滔天以貫盈者,夫人知之而不俟於言也。舉其大端以正有事之名,舍其一切以畜人心之怒,則氣不泄於言,而勇可給於氣。整齊其行陳,要戒其淫戮,矜持其有餘,而急繕其不足,若此者,所謂不過激其氣而使之盈也。

  分義者,民之均重也。權藉者,己之畸重也。為臣而犯其君,為臣而背公死黨以弱王室,分義之不赦者也。分義不赦,而何有於五行、三正之精微?分義不赦,而何有于沈酒昏迷之瑣屑?乃分義均重,而民喻其不赦;權藉畸重,則民且疑君之死己以自安也。俄頃之際所喻者,不敵其喻死喻勞之心,則將曰,喪君有君,而喪身無身矣。

  惟是三正五行、天戒臣憲者,王為民修之,侯為民守之,民用所前而民居之自協者也。今略畸重之權,並略其均重之義,而獨重其權於民,民乃曉然於眾憤之不容已,而牽率君相以屆民之罰。於是而人之視公戰猶其私鬥,非使我以一旦之肝腦易天子玉食之靈長,而不惜致死以爭搗奸宄之胸矣。此所謂不畸重其權以使之疑也。

  是故臣幹君,則略其無將之義,而執辭以民,以謂天為民而立君,不剿民以奠君也。《甘誓》《胤征》是已。君殃民,則略殄其師之虐,而聲罪以天,以謂天篤後以匡民,不殘君以逞民也。《湯誓》是已。

  《湯誓》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不曰「予恤民毒,不忍不正」也;曰「率割夏邑,有眾率怠」,不曰「率割下國,眾致其怒」也。夫乃以堅長久之義,而其權不畸。畸重於上,民以為厲己;畸重於下,民以為餌己。民猶岩也,眾疑之府也,君子蓋慎之已。

  故于殷、周之際,而知道之降也。武王之誓,言之畸也,列紂之罪,擢發以數,而氣亦竭矣。「寧執非敵」,惴惴以恐,於是而幾殆矣。列紂之罪,擢發以數,斫脛剖心之無遺也。

  八百濟師,血流漂櫓,能保匹夫匹婦之無橫死於會朝,而可反唇相詰者乎?義士所以有「易暴」之歌,商洛之頑民亦且生「簡迪」之怨。千里之應,捷於桴鼓,君子之言以動天地,而可不慎乎?周之誓不及殷之誥;春秋之詞命不及豐、洛之誓命。盈虛生乎志氣,輕重定乎權衡,義於此精,道於此立,不可誣也。

  戰國說士之辭,悖道而相搖以勢,此意斬矣。又降而為陳琳、阮瑀之流,如健訟之魁、怒鄰之婦,勃氣憤盈,莠言自口,尤君子之所羞稱也。下此而齊、梁之季,馳檄相誇,取青妃白,競巧于流血塗肝之地。苟有心者,能勿觸目而酸心乎!

  夫古之帝王以善其言者,豈於其言而善之與?忠厚宅心,則氣不盈,而不忍盡物之短;正己無求,則權不畸,而不苟幸事之成。養天下之和平,存千秋之大義,立誠以修辭,辭皆誠也。則感之者雖在俄頃,固可以昭告萬世而無慚矣。孔子曰「我於辭命則未能也」,言不於辭命而求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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