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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虺之誥


  《易》之言曰:「敬以直內,義以方外。」《誥》之言曰:「以義制事,以禮制心。」故曰:「先聖、後聖,其揆一也。」

  今夫事與心之相接也,不接於吾之耳、目、口、體者,不可謂事也。何也?不接於吾之耳、目、口、體,天下非無事也,而非吾之所得制。非吾之所得制,則六合內外,固有不論不議者矣,則固非吾事矣。

  不發而之於視、聽、言、動者,不可謂心也。何也?不發而之於視、聽、言、動,吾亦非無心也,而無所施其制。無所制,則人生以上,固有不思不慮者矣,是尚未得為心也。

  是故於事重用其所以來,於心重用其所以往;於事重用其心之往,於心重用其事之來。往來之界,真妄之幾,生死之樞,舜、蹠之分。古之君子,辨此而已矣。

  心之往則必往矣,事之來則必來矣。因其往而放之者,縱也。因其來而交之者,欲也。於其往而固遏之,於其來而固拒之,內與外構,力爭其流者,「克伐怨欲不行」者也。于其往而游于虛,於其來而制以機,往而曲以避物之來,來而巧以試心之往,以反為動,以弱為用之術也。

  古之君子則皆灼然見其非道,而不此之務矣,是故酌自然之衡,持固有之真,以範圍往來於不過。其往也極其用而不忒,其來也順以受而不逆,夫是之謂「建中」也。嗚呼!非察于幾、達於誠而知心與事之浹洽以利用者,孰能與於此哉!

  天地之德,日新富有,流動充盈,隨在而昭其義於有形有色、無方無體之中者,至足也。其流動也,洋洋日發而無不及。使不及焉,則此且虧朒而不紹乎彼。洋洋日發者,本無不直也。其充盈也,森然各立而不可過。使可過焉,則此且溢犯乎彼,而彼不足以容。森然各立者,本自有方也。道之在吾身以內與其在天地之間者,既如此矣。流動者與物酬酢,以順情理,而莫有適居。充盈者隨事有宜,以應時變,而莫能協一。必待行之而後可以適焉,必待凝之而後可以協焉。

  夫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耳、目、口、體,形著於實,受來以虛;視、聽、言、動,幾發於虛,往麗於實。其互相入者,有居中以宰之者也。以凝之者行之,斯以事無不宜,而心無有僭;卓然而有其直,卓然而為其方,居乎此以治乎彼,故曰制也。夫然,受中以生則無不直而無不方,內之則既然。乃中建於天下,有定理焉,直之方之所自著也,外之亦既然矣。

  故告子之言曰「義外」,而言禮之駁者亦曰「禮自外作」。夫內之既卓然有可凝之直方矣,則義、禮之俱非外也亦明矣。我無以辨外義禮者之非也。則以外非無義禮,而不制於我,則非我之義與禮也。蜂蟻之君臣,虎狼之父子,相鼠之皮體,燕雁之配耦,何有於我哉?

  義外之非,夫人而言之,孟子之辨已析也。禮外之雲,《樂記》之枝詞也,而賢者徇焉,乃以雲:「事在外,義由內制;心在內,禮由外作。」朱子雲。 則是於其來而授物以所未有,於其往而增益以心所本無,日以其心與天下構,而日以天下與心構,舍自然之則,忘固有之真,斯何異於老氏所雲「反者道之動」哉?

  且夫義之必內,如冬知湯而夏知水也。禮之必外,其且判渙於天地之間,自為一類,如風之不可以目見,空之不可以手握乎?將禮之用,孰從而舉之?禮之名亦不足以著於人矣。義之內也,以智而喻;禮之內也,以仁而顯。喪之哀,祭之敬,食之不 兄臂,色之不摟處子,亦惟以求慊乎心也。必求如此而後慊於心,則心固有之,故曰「複禮」。則亦如秦炙吾炙之胥旨吾舌矣。

  若禮之立於吾前以待用者,既似授之規矩,而非木之能自為方圓,授之羈靮,而非馬之能任驂服,可雲外也;則義亦顯立吾前,賢在而授以尊,長在而授以敬,充外禮之說,亦未有不可以義為外者也。

  古之君子,智足以喻此,萬物之充盈以來,以形之虛者應之,俾得所歸,而宜以協;仁足以顯此,吾性之流動以往,以色之實者奠之,俾安所止,而典以敦。事與心胥制於所建之中,反身而誠不遠矣。蓋天理之流行,身以內、身以外,初無畛域。天下所有,即吾心之得;吾心所藏,即天下之誠。合智仁,通內外,豈有殊哉?

  彼智不足以及此者,其昏也,因其往而往之,因其來而來之;其鑿也,於往而禁其往,於來而忘其來。仁不足以守此者,其妄也,任其往而之于放,任其來而泛為交;其矯也,苦持其往而不得所麗,過杜其交而不綏以宜。亦惡知往來之幾,形形色色之誠,自有其中焉而建之也哉?執之無權,存之無本,而內不放出以制心,外不放入以制事,斯釋氏「鼠入牛角」之謂,與於不仁之甚者,可弗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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