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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陶謨


  《傳》曰:「國將興,聽於人;國將亡,聽於神。」是故正九黎之罪,以絕地天之通,慎所聽也。後儒之駁者,援天以治人,而褻天之「明威」,以亂民之「聰明」,亦異乎帝王之大法矣。

  夫「悖典」「庸禮」,「命德」「討罪」,率其自然,合於陰陽之軌,撫於五辰之治,則固天也。雖然,天已授之人矣,則陰陽不任為法,而五行不任為師也。

  何以明其然也?天之化裁人,終古而不測其妙;人之裁成天,終古而不代其工。天降之衷,人修之道:在天有陰陽,在人有仁義;在天有五辰,在人有五官;形異質離,不可強而合焉。所謂肖子者,安能父步亦步,父趨亦趨哉?父與子異形離質,而所繼者惟志。天與人異形離質,而所繼者惟道也。天之「聰明」則無極矣,天之「明威」則無常矣。從其無極而步趨之,是誇父之逐日,徒勞而速敝也。從其無常而步趨之,是刻舷之求劍,惛不知其已移也。

  今夫日沒月晦,天之行度不懵,人則必以旦晝為明矣。蹠壽,顏夭,天之彰癉不妄,人則必以刑賞為威矣。犬馬夜視,鵂鶹晝暗,龍聽以角,蟻語以須,聰明無方,感者異而受者殊矣。人死于水,魚死于陸,巴菽洞下而肥鼠,金屑割腸而飽貘,西極之鳥樂於刮脂,魯門之禽悲於奏雅,歆者異而利者殊矣。故人之所知,人之天也;物之所知,物之天也。若夫天之為天者,肆應無極,隨時無常,人以為人之天,物以為物之天,統人物之合以敦化,各正性命而不可齊也。

  由此言之,賢智有賢智之天,愚不肖有愚不肖之天,惡得以賢智之天,強愚不肖而天之也哉?均乎人之天者,通賢智愚不肖而一。聖人重用夫愚不肖,不獨為賢智之天者,愚不肖限於不可使知,聖人固不自矜其賢智矣。是故春溫夏暑,秋涼冬寒,晝作夜息,賞榮刑辱,父親君尊,眾著而共由者,均乎人之天也,賢智之不易盡,愚不肖之必欲喻者也。教以之興,政以之立矣。

  八卦四象之秩敘,太極兩儀之渾合,分至氣朔之推移,盈虛朒朓之消長,二氣之窮變而通久,五辰之順逆而衰王,智者測之,愚所不察,賢者謹之,不肖所弗憂。故作曆以授時,占星以興事,藏冰以調淒陰,內火以消亢陽,引伸其「聰明」,以麗民事,奉若其「明威」,以正民志,而興教立政,自盡人之顯道,終不規規以求肖焉。非然,且假於天以炫其「聰明」而屍其「明威」,智測力持,取必不可知之象數,以穿鑿易其方員,使貉、粵貿其裘葛也,奚可哉!

  故聖人所用之天,民之天也;不專於己之天,以統同也;不濫於物之天,以別嫌也;不僭於天之天,以安土也。吾弟則愛,秦人之弟則不愛,民之典也。若于天,則昆弟亦異形,秦、越亦同類矣。擎拳為敬,箕踞為傲,民之禮也。若于天,則寒栗非教以恭,暑析非導以嫚矣。五服昭采,民之所欲而以命也。若於天,則采雲不偏覆堯都,黃霧不獨冒蹠裡矣。五刑傷肌,民之所畏而以討也。若於天,則蹣跚者非以其盜,不男者非以其淫矣。是故春夏溫,秋冬肅,民以為發斂,非款凍靡草之發斂;冬至昏壁,夏至昏亢,民以為晨夕,非極東極西之晨夕。乃欲舍赫赫明明,昭垂於民者,而用其測度比擬之術智,不亦陋乎!陋以事天,天之所不佑矣。

  是故呂不韋之《月令》,劉子政父子之《五行傳》,其殆于九黎之「通地天」者與!不若於民,舉天以彈壓之;臆測乎天,誣民以模仿之;《月令》《五行傳》之天,非民之天也。非民之天,則固非皋陶代工,武王勿貳之天矣。《春秋》之記災異,示人以畏天也。呂、劉之言象數,矯天以制人也。父喜而喜,父怒而怒,孝子之事也。父步亦步,父趨亦趨,趙括之以敗國亡家也。況乎呂、劉之步趨,一邯鄲之躡屣,非《采齊》《肆夏》之節度也乎?

  《春秋》謹天人之際,《洪範》敘協居之倫,皆「聰明」自民,「明威」自民之謂也。漭漭乎以窮其所極,斤斤乎以執之為常,天固未嘗欲人之如此也。人且不知天之又何似也,而以己之意見,號之曰天,以期人之尊信,求天之佑也,難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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