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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牛歸馬


  孔傳雲:「華陽、桃林,非長養牛馬之地,欲使自生自死,天下不復乘用。」釋《書》之童騃可笑,未有如此之甚者!華陽、桃林在王畿千里之內,亦民居之井廬也。放而使之逸,則其蹂踐嘉穀者,為害既不可勝言,而雖以比屋可封之民,牛馬在野,棄而弗問,亦未有不招系而奄有之者。使周民之樸願至於此極,將《費誓》所雲「竊牛馬」者,徒非武王之天下,周公之國乎?假令群驅牛馬于山野之地,不待匝月而盡為人有,不但人貪牛馬,牛馬固依人也。人有之而不禁,則無主之物,人所必爭,是教之以攘奪也。如其禁之,則是懸之餌而驅民於阱也。且牛隨牛,馬隨馬,以至於人之闌廄,必欲驅之入山,亦奔走其民而日不給矣。況乎欲示銷兵,則當自兵甲始。兵甲之用,唯以資戰,而他無所庸,不如馬之可以駕乘車,牛之可以駕收穫之役車而尤可耕也。有可他用之牛馬,棄之而唯恐死亡之不速,無可他用之兵甲,何不焚之沈之之為快乎?故曰「兵,兇器也」,不曰牛馬兇器也。然且於兵則釁而藏之,於甲則橐而斂之,是所雲不復用兵者,亦以安一時之反側,而非謂永不復用也。呂氏謂與晉武之去武備,唐穆之銷兵不同,其說是也;而又雲但歸放用以伐紂之牛馬,而十二閑與邱甸之賦不廢,則亦惑于孔氏之狂愚矣。伐紂之牛馬,豈非十二閑與邱甸之賦乎?使王廄不用,民賦不取,武王何所更得牛馬以成伐紂之軍?倘前所取之廄中者棄之,而後更責圉人之蕃息,則是浪擲固有而別求之,其愚已甚。前所賦之邱甸者棄之,而後更派取於民以補之,其殃民不尤酷哉?君子敝帷不棄,以葬馬也。驅盈萬之牛馬,蔽塞山谷,晝亡與秣,夜亡與棲,虎狼所噬,霜雪所侵,盜所攘食,不一年而死亡且盡。夫牛馬者,固不能如虎豹犀象之耐處山林,而仰飼畜於人者也。用其力以定天下,而與虎豹犀象同其驅遠,且致之必死之地而不恤焉,抑豈君子之所忍乎?華山之陽,桃林之野,其北則漢、唐之沙苑也,其南則鄧析之壤也,固為畜牧之善地。孔氏何所見而謂非長養之地邪?「歸」雲者,歸其所自來,廄歸廄,甸歸甸也。「放」雲者,釋之於衡軛之間也。馬言「歸」,牛言「放」者,互文也。放而弗乘,歸之於牧,乃在由豐適洛,東諸侯朝周之孔道,使天下知兵車稅駕,而紂所與同惡者且置勿討,以俟其自新也。如其兵之再舉,則必取之於廄牧,而號令早及於東人往來之道,天下亦共知之,而非火炎昆岡,因勢便及之淫威矣。至愚者秦,銷兵以為金狄而已,不及馬也。乃以有用之牛馬,視之如虺蛇之螫手,無可奈何而趣其自死,啟戎心,召爭竊,勞民害物,傷馴致之財,貽他日重賦之苦,贏政之所不為,晉惠之所能知,而謂武王其然乎?故曰:童騃可笑,未有如此說之甚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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