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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書經稗疏卷一

  虞書
  堯典

  中星

  唐一行以堯演紀之歲冬至日在虛一度,推北正虛九度為秋分昏中,南正星七度為春分昏中,東正房二度為夏至中星,西正昴七度為冬至中星。以理數求之,有不然者。今以一行所測度量之:冬至日在虛一度,而中星在昴七度,則春分日當在胃十一度,夏至在柳十四度,秋分在氐九度。而虛一度之去昴七度,胃十一度之去星七度,柳十四度之去房二度,氐九度之去虛九度,其遠近多寡之不齊,或差一度,或差二度,未有准也。若用郭守敬所測度數合之,則參差益甚。今大概而言:冬至日躔之次,與秋分昏中之星恒差一宿。雖二十八舍度數多寡之不同,而考之《月令》《月令》中星以節言,故曰:「仲冬昏東壁中」。曆家則以中氣言。 與此星鳥、星昴,則無有不然者。以秋分昏虛中求之,冬至之日,其躔於女必矣,故郭守敬推堯演紀日在女虛之交,以破從來躔虛之說,亦可於此征之也。日在女末而中星在昴,蓋一行測度,不如守敬之精。虛實八度九十五分,而一行割女之一度零五分以為十度。且西至大樑四十四度三分,則固以昴六度強為中,而不在昴七度,則亦兩端交縮,而日在女十一度,昏中昴六度,相去百度,亦與三仲之日躔昏中若合符契矣。若一行所雲,冬至昏中實在胃二度,夏至昏中實在尾十一度,而昴七度冬至昏在午東十入度,房二度夏至昏在午西十八度,則晷之長短使然。而《經》所雲者,以四序進退,不逾午正,非必以人間之昏旦為昏旦,此其說於理數皆合,不必如鄭氏「坐北面南向明出治」之說,取必於所面之午也。今為考正日躔昏中星度于左。

  冬至日在女十一度,西正大樑昴六度為中,以晷短,故昏中胃二度臨午。春分日在胃十三度弱,昏中張二度合午。夏至日在柳十二度強,東正大火房二度為中;以晷長,故昏中尾十一度臨午。秋分日在氐十度弱,昏中虛八度強合午。郭測虛實八度九十五分,無九度。

  四嶽

  朱子言:四岳乃管領十二牧者。故通九官、十二牧為二十二人,《周官》言「內有百揆四嶽」,則百揆是朝廷九官之長,四嶽乃十二牧之長,堯「諮四嶽巽朕位」,不成堯欲以天下與四人?其說本于蘇氏《古史》,而蔡氏因之。

  以實求之,四嶽實四人,而非一也。十二牧分治諸侯,而統於一人,則此一人者,豈不代持天子之權哉?帝王命官,法函三為一之義。而以一統三,則以四統十二。主於一人,則公天下之心亦於是而可見矣。

  九族

  漢孔氏以高祖洎玄孫之親為九族,蔡氏用之,林少穎以為如此止是一族,其說良然。且夫人即壽考,未有下見玄孫者。且以同出高祖三從之兄弟為高祖之族,則必以出於玄孫者為玄孫之族,愈亦遠矣。若以與高祖、玄孫為等輩者謂之九族,則當雲「世」,而不當言「族」。乃一家九輩,一時並存,亦世所少有。古所傳張公藝之事,亦謂九代不析產,非一時同在之謂。況史臣所紀,在堯未耄期之時,其不得有玄孫之裔亦明矣。故少穎以父四、母三、妻二言之,而朱子亦以為然。其說本于《白虎通》與杜預《左傳集解》。今考諸《爾雅》,有姑、王姑、曾祖王姑、高祖王姑、從祖姑、族祖姑,則是父族六也;母之考族妣族與從母,母族二也;妻則父母一族而已。其異于林說者,本族不與,至親不可與他族齒也。無姊妹之夫,女子子之夫,姊妹年與己近,女小於己,尚未有族也。外王母之母族與妻母之母族不與者,族愈疏也。較之《白虎通》所說,於理為長。

  日月星辰

  《經》言「日月星辰」,系辰於星之後,則辰者,日月五星次舍之統詞。其以治曆,則今《七政曆》所推日月及木火土金水所在之度是已。《國語》記武王伐紂之歲,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黿。歲木 月日辰水 星土 者,言三辰也。鶉火張星柳 天駟房 析木箕尾 柄建 天黿,皆辰也。而唐孔氏乃曰「舉其人之所見謂之星,論其日月所會謂之辰」,則是以二十八宿為星,而非五星,合朔之舍為辰,而非日躔月離五星出入伏留之次,其疏可知。乃蔡氏因其說而曰「辰以日月所會,分周天之度為十二次」,則尤為不審。夫日躔與合朔之不齊,明矣。十二次者,孔穎達所謂正月會亥,辰為娵訾;二月戌,降婁;三月酉,大樑;四月申,實沈;五月未,鶉首;六月午,鶉火;七月巳,鶉尾;八月辰,壽星;九月卯,大火;十月寅,析木;十一月醜,星紀;十二月子,玄枵也。今按此十二辰者,日躔之次,而非與月會之次也。蓋日,日行一度,則一月之日行三十度一千五百三十九分度之六百七十三分二秒,杪母六。 則所躔之次,沿一歲十二中,兼氣盈而後可分為十二也。若月行度數,曆家自有推月離之術,與日躔舛異。月,日行十三度有奇,其周天以二十七日有奇,而合朔以二十九日有奇。如堯時冬至日在女虛之交,非十一月之合朔亦在女末虛初也。以冬至日躔與十一月合朔勘之,如唐開元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癸未冬至,日在鬥九度半,上推本月合朔,已相去二十七度,月之會日,當在尾十二度。又如隋開皇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丙午冬至,其時日在鬥十二度,上溯本月合朔,已相去二十八度,則月之會日,當日躔尾十四度之時,而會於析木矣。倘以冬至後十二月合朔言之,如劉宋元嘉十九年十一月初三日乙巳冬至,下去合朔二十七日;陳太建十年十一月五日戊戌冬至,下去合朔二十五日。元嘉冬至日在鬥十四度末,太建冬至日在鬥十二度。太建十年十二月朔,日會月於女五度,元嘉十九年十二月朔,日月會于女初度,雖同在星紀,而相去已遠。又如至元十七年庚辰歲十一月二十日己未冬至,日躔箕十度,為析木之次。而十一月合朔之日己亥,日尚在鬥十五度,為星紀之次,則日躔與日月會次原不相侔。而己未冬至之日,去己亥合朔二十日其日夜半後六刻冬至 ,月去鬥十五度二百六十七分度有奇,日在析木,月已在大樑矣。此固不可以十二次為日月相會之度,審矣。若雲日躔者在此十二次,而日月會者亦不離此十二次,是十二次為虛設之詞,何不竟言天而必曰辰邪?況夫五星次舍,亦可以十二次求之,豈必日月?然曆家終不以十二次步月與星者,則以十二次之設,原因一歲十二中,而設分周天為十二,以紀一中三十日六百七十三分有奇日行之度;而閏積成月,則一年而日月之會有十三次者,不可以十二限之,況五星之疾遲不恒者乎?蓋日有日之辰,月有月之辰,五星有五星之辰,而其相與為會者,又各有辰。十二次者,日躔之辰也,而非月與五星及其會合之辰也。抑孔氏所雲:「正月會亥,辰為娵訾」,則又據漢太初訖唐開元冬至日在鬥而言爾。若堯時冬至日在虛,則十一月在玄枵,十二月在娵訾,正月在降婁。迨至元丁醜,郭守敬推得日在箕十度,以六十七年歲差卻一度求之,訖萬曆辛亥歲已差五度,計今冬至,太陽所躔已在箕四度,則十一月析木寅、十二月星紀醜、正月玄枵子,與堯時相去已二舍,而較孔穎達之時相去已一舍矣。然則穎達以李唐之日躔為陶唐之日躔,且以限將來之日躔,其亦未通矣。乃今之為六壬之說者,不知雨水日在子,猶以正月亥將推之,求其億中也,不亦難乎!

  媯汭

  蔡注引《爾雅》曰:「水北曰汭。」今按《爾雅》並無此文。蓋孔氏「涇屬渭汭」之《傳》有此言,而蔡氏誤識之也。《金史·地理志》蒲州有媯水、汭水。《漢郡國志》雲:「南流者媯,北流者汭。異源同歸,混流西注而入於河。」則是媯、汭固為二水也。又許慎說:「汭,水相入也。故言洛汭者,洛入河也;渭汭者,渭入河也。然則媯汭者,亦媯水入河之稱。乃水之以汭名者,若《周禮》「其川涇汭」,亦以氵幵源之汭水、與涇並流而入渭,則雨水相入之間,中複有一水附入焉,則謂之汭。此亦媯水入河之介,別有一水從中附入而為汭也。蔡氏抑雲:「媯水出河東曆山,入海。」不知媯汭去海且數千里,由河達海,而非竟入於海。蔡氏生長東南,目所未見,更不留心參考,其魯莽乃有如此者!又此「厘降二女於媯汭,嬪于虞」,于文似複。《堯典》文極嚴簡,不當作此贅句。孔《傳》謂舜能「以義禮下二女之心」,解殊迂謬。考之《後漢郡國志》,河東大陽吳山上有虞城,皇甫謐《世紀》曰:「舜嬪于虞,虞城是也。」大陽在今平陸縣,直涑水之東南,而媯汭水自蒲州入河,在涑水之西北,相去蓋三百餘裡。舜之室二女也,在平陸,而堯之降二女也,于蒲州。蓋降者,猶「昌意降于若水」之降。堯以媯汭二水之地,為二女食邑,使即封於彼,而其歸而為嬪,則在舜所複封先代虞幕之舊邑,平陸之虞城也。則所言「降于」「嬪於」,詞意各別,不嫌贅矣。

  舜典

  四門大麓

  孔傳雲:「諸侯來者,舜賓迎之。」朱子亦以為使為行人之職。而蔡氏乃謂:「兼四嶽之官」,蓋疑行人職卑,非百揆所宜下兼。今按古今官制之隆殺,因時為上下,不可以今例古。若《禮記》所雲:「建天官六大」之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天子五官」之司士,在殷則與大宰、司徒、司馬、司空並列,而周則下大夫之職。殷周相踵,其異已然,況唐虞乎!考舜所命之九官,當時之所重。而大司樂在周則中大夫,司服、司兵在周則中士,虞在周為中士,衡則下士,乃以命夔、垂、伯、益者,如彼其鄭重。然則官之貴于虞而賤于周者,豈但行人?且周之大行人為中大夫,漢之謁者為九卿,而國初至列之雜職,其員至百餘人,逮後屢升,不過從七品。以古況今,貴賤自殊。蓋古者天子于諸侯敦舅父之誼,則往而禮賓者,所使必貴。覲禮使大行人勞、卿戒、大宗伯擯,固不如後世郡縣建而天子尊,可抑行人而卑之也。是「賓四門」者,固無嫌其為大行人矣。倘以為四嶽,則堯廷固有其人,「師錫帝堯」者是也。未聞曠職,胡為使舜兼之?而舜攝政之初,日覲四嶽,又豈更有一人也邪?此蔡說之不可從者也。

  若大麓之納,古今積疑。以理求之,孔傳所謂「大録萬幾之政」者是已。其以為主祭者,不知所主何祭?小祭祀之事,本有司之職。「納」者,非所職而納之謂,小祀不得言納。若大祭祀,則惟天地之祭,不於廟中。按《禮》:郊祀社稷,在喪猶越紼而行事。天子歲一見帝,固不容攝。其有攝者,則後世一切苟簡之為。堯未耄,舜未攝,即欲試舜,其奈何褻天地而趨苟簡乎!以人事言之,則試舜為重,以事天較之,則試舜為輕矣。且麓者,山足也。圜丘方澤,壇皆在郊。郊者,坰之外也。「為高必因邱陵,為下必因川澤。」山既非下,足抑非高,安得即坡陀以為壇乎?王氏曰:「大麓,泰山之麓。」後世封禪之說,附會於此。封禪之說,雖出不經,然且陟泰山之巔,升中而告成,猶依附於本天親上之義。奈何聖人之于大禮,反面高山而祀於其足邪?若司馬遷、蘇轍以為「入山林,相視原隰」,則于時鯀方治水,不當命舜侵官。使然,則鯀罪亦有所分,而羽山之殛獨委之鯀,以冀天下之鹹服,難矣!又天下之大,洪水之濫,禹八年而始得其條理。舜三年之中,最後納麓,計其為期,不滿一歲,安得盡窮原隰之形勢?且洪水懷山,何有於麓?即雲水所不至,而麓處勢卑下,林木鬱弇,所視不能及遠,不登其巔,乃循其麓,曾何異於面牆?況乎遇烈風雷雨而懼者,聖人之所以敬天威也。若登高山,入深林,曾無懼于風雷者,血氣之勇、矯飾之士皆能為之。蔡氏醇謹之儒,或所未辬,而謂「非聰明誠壹、確乎不亂者不能」,則夏侯玄勝於孔子,而唐庚賢于王吉矣。司馬遷好言禨祥,而後世儒者又因六代閏主,假録尚書之名,文致其攘奪,因絀「大麓」而從山麓之說。不知堯且以天下與舜,而何有於大録?因懲篡奪者之逼上,並欲滅帝遷天下之跡,將後世有羅吉之鉗網,遂謂孔子之不為司寇,有八王之擅爭,遂謂周公之未輔成王,誅二叔?若遇風雷不迷,固不如孔傳「陰陽和,風雨時」之說為得正,而無事以椒邱訴之勇,張緒之達,擬大舜之德也。

  類上帝、遍群神

  類之為祭,在周為祈。太祝掌六祈,一曰類,《詩》雲「是類是祃」,《爾雅》曰「師祭」者,是已。又《小宗伯》「兆五帝於郊、四望、四類亦如之」,鄭司農眾以四類為「三皇、五帝、九皇、六十四民」,鄭康成以為日、月、星、辰,蓋以事類祈告,而非歲事之經祀也。周之郊祀,一曰禋祀,以祀昊天上帝。蔡邕《獨斷》雲:「《昊天有成命》,郊祀之所歌也,《桓》講武,類、祃之所歌也。《時邁》,巡狩告祭,柴望之所歌也。」此周禋類告祭之別也。今考之經傳,陶唐無郊祀之文,其曰「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者,舜即位以後之事。攝政之初,自當一循堯制。故此於上帝言類,六宗言禋,然則周之禋非唐之禋,周之類亦非唐之類矣。「類於上帝」者,即陶唐郊祀之名,文質異制,名實異稱。五禮之沿革,蓋多有之,不但禋類為然也。虞之祭六宗者,周以祀上帝,則唐之祭上帝者,周以為師祭,亦不足疑。固不得泥類帝為巡狩之告祭也。類,似也,又聚也。古以類似為義,天神遠,而求之仿佛。周以類聚為義,萃群神而合祈也。緣《經》文言「肆」者,承上言七政既齊之後,歲時有恆,因以定一歲之祀典,則上帝、六宗、山川、群神,次第舉行,實非謂舜以攝政故告而祭之。下紀輯瑞、巡狩、封山、浚川、明五刑、放四罪,統此二十八載之政,而非一時之事。非一時之事,則類豈非歲事之常乎?天曰神,地曰示,人曰鬼,三者之異名,古今無易詞也。「遍於群神」而言神,其為天神可知。孔氏乃雲「邱陵墳衍,古之聖賢」,則亂示、鬼於神矣。群神者,風伯、雨師、司中、司命、司民、司祿、靈星、龍星之屬,從乎天之類者也。示與鬼之不可言神,非但其名而已。燎、瘞、沈、埋,腥熟之物各異焉,周大祝之所為辨六號也。今亂地示、人鬼於一壇,反絀天神不使與,孔氏之謬,而蔡氏從之,亦未顧名而思義矣。蘇氏《古史》乃以類、禋、望、遍合為一祭,神祇雜亂,地天交通,為風雨、見怪物之精靈,亦儼然與上帝《同》壇合享,亂而不經,莫此為甚。後世圜丘有列星從祀之壇,固不以地示、人鬼黷配上帝,識者猶譏其非禮,況于古之祀典,惟宗廟為有合食,而三辰四方群祀百物,各以其利見之時,壇於相稱之位。物昭其德,禮殺其文,自非水旱兵戎,急遽疾告,斷無越禮逾時之祭,而雖在六祈之造次者,猶必從其方位,各為營兆,安有如蘇氏之亂而無別者乎?飲客者不以其類,則既醉而爭,況聖人之以接天地鬼神者乎!「類于上帝」,周之禋祀也。「禋于六宗」,周之實柴也。「望于山川」,周之血祭沈埋也。「遍於群神」,周之炒燎也。壇異地,祭異時,一歲一遍,舜攝堯而定其典也。

  巡守

  巡守之不可一年而遍,勢之必然,雖有給辨,無所取也。朱子以末載「歸格于藝祖,用特」證其必然,遂以衡山為非今之衡山,而謂在嵩山之南。既惑于漢武易天柱為南嶽之邪說,而不思《禹貢》「岷山之陽,至於衡山,過九江,至於敷淺原」,地脈井井,不可亂也。嵩山之南,是為唐鄧。冥厄以北,熊耳以東,一望平原,朱子欲指何者培螻以配泰、華邪?且即移南嶽而近之,乃由河東以至泰安,由泰安以至嵩縣,由華州以至易北,皆千里而遙。吉行五十裡,必三旬而後達。祁寒暑雨,登頓道路,天子即不恤己勞,亦何忍于勞人邪?往還之外,館于方嶽不過浹月,一方諸侯遝至,朝請唯日不給,況能詳討其所守而絀陟之乎?則亦急遽塗飾以塞責而已矣。《易》曰:「至日閉關,後不省方。」北嶽之守,獨非省方之謂與?此所謂「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也。其或然者,《周易》所雲,商周之禮,唐虞則不以冬至省方為嫌,而一歲遍至四嶽,則必其不爾。抑或五載之內,初年春東巡,次年夏南巡,又次年秋西巡,又次年冬北巡,而以其一年即冀州而治中國。其雲「歸格于藝祖,用特」者,舉一以該三,系於北巡之後,于文宜省,可以例推也。《王制》亦有一歲四巡之說,要出於漢儒,不足深信。

  百姓、遏密

  孔傳以百姓為百官,朱、蔡以為圻內之民。孔說是也。《論語》所雲「百姓足」,自春秋時語,不可通于往古。春秋之始,無駭、挾、柔、溺皆僅稱名,則大夫而有無姓者,非命官也,況於民乎!《堯典》以「百姓」「黎民」分言之,圻內之民,豈獨不謂之黎民?「周余黎民」,圻內之民也,足知百姓非民也。眾仲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其制始自黃帝。春秋之季,上下相僭,不賜而自為姓,或附姓於他族。附姓於他族者,《詩》所謂「謂他人父」是也。《儀禮》:「臣為君,諸侯為天子,斬衰;庶人為國君,齊衰三月。」唐虞喪禮,大略皆簡于周。棺槨祭葬,古質後文,喪服不宜徒重。且庶人者在官之稱,猶今律所謂無祿人也。春秋下士稱人,人固別於民矣。庶人則服齊衰,黎民則否,周制且然,況唐虞乎?諸侯軒縣,八音始備,大夫無備樂,士唯琴瑟,黎民不得有樂,非猶今之皂隸僕廝,凡婚葬而鼓吹競奏,民無八音,而亦何所遏密?遏密者,諸侯也。以此知周之諸侯服天子斬衰,而唐虞不爾。諸侯之喪天子,止樂而已,不似王朝百官之如喪考妣也。至於黎民,則虞周固皆無服。是以《孟子》言「帥天下諸侯為堯三年喪」,而不及民。蓋以義言之,卑不敢與至尊為禮;以情言之,生不服勤,不傳贄不見,疾不養,死不臨,則哀亦無從而生。倘以帝德廣被,民報以厚,則是人用其私情之厚薄,以違禮而事主,民即欲行之,舜亦得而裁之。臣不得以非所得而加之君,此之謂也。黎民而為天子服,蓋自秦始。秦強天下以不及情之哀,漢文知其失而不能為之等殺,概降為二十七日之喪,親若子,貴若臣,而一與民同,其已悖矣。矯枉過正,則得枉。唯虞周之典,親疏貴賤之間,一天秩也。

  文祖

  朱子謂堯廟當立于丹朱之國,「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今按:舜始攝政,「受終於文祖」。「受終」雲者,受之於堯也,其不當於舜之私廟明矣。唐虞夏後之先,同出於黃帝。唐,玄囂之族也。虞夏,顓頊之族也。故唐虞洎夏,皆以軒轅為祖。推本所同出,則此雲「祖」者,蓋黃帝之廟也,故虞夏皆禘黃帝。而《祭法》所謂「祖顓頊」者,則商均、夏啟以後之事,觀《祭法》言「宗禹」可見。黃帝始正姓氏,定昏姻,玄囂、昌意各為一族。唐虞族別,故二女可嬪虞,而舜之「受終」也于黃帝。虞夏同為一族,故昏姻不通,而禹之受命也,不必于文祖,而僅于神宗。然則神宗者,其顓頊乎?若有虞之後,以堯為宗,則以虞氏衰微,待堯而興,鄭氏所謂「尚德」者是已。虞夏以黃帝為祖,而以顓頊為宗。宗者,即後世所謂大宗也。故舜娶堯女,不為無別,以其同出者在黃帝定姓氏之先,而受命之所格,追所同出,則以著「受終」之有本,斯以析群疑亡惑矣。

  猾夏

  猾無骨,展體見肉以誘虎,虎吞而不能齧,入虎腹中,自內噬,穴虎腹而出,俗謂之虎刺。《春秋·傳》「無助狡猾」,此之謂也。此言「蠻夷」者,如《詩》言「蠻荊」,《禹貢》「島夷」「萊夷」之屬,非能稱兵相向,但潛入腹裡為奸竊如猾爾。故可以士師五刑流放治之,不勞征戰。其有所犯而聽之不以明允,則有如近者楊應龍之事,禍亦從此而長,與盜賊之積小致大者蓋同,故舜于皋陶申戒焉。唐虞之世,未有荒遠之夷窺犯邊陲之事。蓋中國、夷狄消長不同時,以皋陶為兼主兵者,失之。舜所命主兵之官,不見於史。其後命禹徂征,則六師或統於百揆。而《南齊·職官儀》雲「虞、夏以棄居夏官司馬之職」,未審所出,要非合兵刑而一之也。

  伯與

  《世本》:「伯余始作衣。」此伯與疑即伯余,余、與音同。然衣裳之制,始于黃帝,則《世本》所言伯余,當亦軒轅時人。乃古者以字為氏,如厲王時有家父,桓王時又有家父,則此伯與或始作衣者之苗裔,以孫而蒙祖號。又古善射者,唐有後羿,夏亦有後羿。習其技者可同其名,縫紩之工俱得名為伯余邪?殳斨主兵器,伯與主服。工以器服為重,唐虞之所尚也,故《易》曰:「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抑車室耒耜,沿流已熟,不待為之置官,人知為之乎?

  三十在位

  舜曆試三載,攝位二十八載,通三十年,下即續以「五十載,陟方乃死。」史稱舜百有十歲,則堯崩之明年,舜即嗣為天子,未嘗俟三年之喪畢也。孔子稱「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為世及之嗣君而言。舜承堯位,自當有別。且雲「聽於塚宰」,則嗣子不言,塚宰代言。舜雖攝政,而居必有位,號必有官。既無二天子之理,又不應如王莽之稱「攝皇帝」,為不正之名實。然則升聞之日位百揆,而通居攝之時,位亦止於百揆也。故受終之後,未嘗以百揆命他人。而禹作司空,進位百揆,則在「格于文祖」之後。唐虞之有百揆,即周之塚宰。仲長統以塚宰為堯官,經傳既無所征,又與百揆職位相嫌,統言蓋妄。堯崩之時,舜實居塚宰之位,即元德顯功如禹者,僅位司空,舜雖欲服喪不言,亦無可代己之官也。即使自舜以外,別有塚宰之可聽,乃舜之於堯,臣也,塚宰之於堯,亦臣也,臣之服斬衰者均也,舜不言,而彼獨可以言乎?舜受堯禪,未嘗為堯後也。為堯後者,堯之子也。堯之子服子之服,則諒暗不言。舜服臣之服,非有諒暗及喪畢吉服之禮。且舜已攝,而又有攝舜者,亦危疑而靡定矣。故「月正元日,格于文祖」者,即堯崩之明年,而非三年喪畢之明年也。

  逾年改元,始終之大義,蘇氏《古史》之致疑于孔氏者,斯為當矣。臣為君,子為父,斬衰則同,而諒暗則異。至若《孟子》「避堯子」之說,固古今之積疑,要不可使三年之內,天下曠然無君。臨川吳氏乃以三年之內舜未為天子,而史特以紀年屬之。比諸漢王入關之明年,史稱漢元,則曲為之說,而以擾攘擬清晏,其鑿甚矣。

  皋陶謨

  五服五章

  蔡元度以公九章,侯伯七、子男五、孤三、卿大夫一,為五服,蔡氏用之。今按:公之服自袞冕以下,至卿大夫服玄冕而下者,周制也。王之服,則有大裘而冕。《益稷》篇有十二章。蓋日月星辰,自周以上登於衣裳,至周始畫於旂為大常,殊天子以大裘,而不殊之以十二章也。若唐虞,則三辰在衣,其登降之數必有不同者。孔氏謂天子服日月而下,諸侯自龍袞而下至黼黻,士服藻火,大夫加粉米。自周以上,諸侯之爵三,大夫、士為二,故有十二牧、胤侯、崇伯之稱。《周官》亦雲:「外有州牧侯伯。」是無公與子男而有牧也。卿之號始見於《商書》,則九官者亦大夫而已。百僚、百工,則士也。以「降殺以兩」之義度之,蓋牧九章、侯七、伯五、大夫三、士二,而天子之升以三者,取其益隆也。若以「牧于天子降殺以三」准之,則牧九、侯六、伯三、大夫二、士一,卑者數而尊者疏也。二說既無可定,要必居一於此。兩蔡以周例虞,不足為征。而孔氏以天子入五章之數,則命德討罪,皆言天子制下之事,《經》有明文,固不得屈帝服以與其列。

  益稷

  四載

  樏,舊謂樏以鐵為之,形似錐,長半寸,施之履下,以上山,不蹉跌。以理度之,蓋非也。乘者,坐立而乘之。謂履下施錐,蓋今屐類。不得謂之乘。且施半寸之錐於履下以登山,使為石山也,則其僕必矣;即使為土山也,錐深入而拔出亦難。且鐵不能施於革上,必間之以木,層累高銳,足不與地謀,而徒加重焉,躡此以登山,一步一蹉跌矣。謝安石登山以屐,彼固從容雅步,用遠泥滓,非如禹之有事於相導。而安石所登,又皆修治之蹊途,若木未槎,道未通,屐且不可入,況施之以錐也?愚久居山中,每雨濕,屐行則喘息,奔急屢至躓蹶。傳注家老死堂上,妄意履下施錐可以登涉,固其宜也。樏之為字,從木而不從金,則必以木為之。今其制不可考,大抵如諸葛木牛流馬之類,有機以轉運,前後互為首尾,施四輪而高庳各半,登則庳輪前而高輪後,降則庳輪後而高輪前。其上載人者,則亦輿而已。或以人,或以牛馬,皆可推挽。禹自乘之,而槎木開道、從行之役人不與焉。禹位司空,即躬親勞苦,亦不至與役人爭道汗流,從事於坡陀。若役者之入山,則莫便於草履。何為違其所甚便,使躡此癡重尖欹之履哉?《經》文雲「予乘四載」,亦足知僅禹乘之矣。顏師古、洪邁謂禹山行所乘,即今之山轎。然人車自桀始,恐非禹制。

  鮮食

  鮮,當作上聲讀,少也。與「艱食」義相為類。通漁獵所得,非有耕獲之艱難,而不能多獲,故曰鮮。稼穡所斂,或粒米狼戾而不致鮮乏,然必終歲勤動而後有秋,故曰艱。肉曰鮮,粒曰艱,皆有鄭重之意。古人命名不苟如是。若以為腥鮮之鮮,則以肉為粻者,必為臘為脯而後可繼,安得比日而烹鮮哉?

  決九川

  禹之治水,其事凡二。先儒多合而為一,故聚訟而無所折中。《堯典》所謂「洪水方割」者,大抵河水為害也。龍門未鑿,河之上流壅滯于冀、雍之域。九河未宣,河之下流彌漫於兗、豫之野。而兗、豫之患為尤甚。蓋河自出太行而東,南北兩崖平衍沙壤,水無定居,隨所奔注,輒成巨流。故禹既治壺口,分播九河,則水患息。孟子亦以疏九河,瀹濟漯為首功者,此之謂也。大河既平,中原底定,人得平土而居之,此則治滔天之洚水者,其一也。若禹所自言「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者,則洪水既平之後,因以治天下之水為農計也。故曰「烝民乃粒」,又曰「荒度土功」,《論語》亦曰「盡力乎溝洫」。而《禹貢》所紀定田賦,六府孔修,庶土交正,不復以民免昏墊為言,此則遍履九州,畫其疆場,作其溝澮,澇患可蠲,旱亦獲濟,故《詩》稱之曰:「維禹甸之。」此以開三代井田之基者,又其一也。所以然者,當禹之時,大河北流,未與淮通,而南條諸水,限以冥厄、潛、霍、楚塞諸山,則勢不得與江淮相接。至荊之南土,梁之西陲,較豫、兗之野,高下相去不知幾百里。使浩浩滔天,漫及荊、梁,則兗、豫、青、揚深且無涯,久不復有人矣。若雲大河、江、淮及諸小水同時各漲於其地,則必天下同時皆苦霪雨,而河源遠出絕域,彼中晴雨必無一揆之理。江、漢之漲,則因雪液。河水莫大于礬水,在春夏之交。漢水盛于夏,江水盛於秋,其他小水多盛於春,此漲彼落,不能九州而同,況九年而如一日也?雍、梁、荊之地,山高岸峻,水即壅泛,不足為民患,何必措力於隨盈隨涸之流,以自勞而勞民也哉?然則九川之決,畎澮之浚,平土也;龍門之鑿,九河之播,平水也。舜曰「汝平水土」,兩紀其功也。先後異時,高下異地,浚治異術。合而為一,則紊矣。

  侯以明之

  「明」之為言辨也。「侯以明之」,當大射之時,差次其等,擯頑讒,使不得與,以明辨其不肖而辱之。如孔子矍相之射是已。射以觀德者,所以納君子于軌物。侯以明惡者,所以顯小人之斥罰。倘如蔡氏所說,不先察其頑讒,而一取決於射,是略其已著之善惡,而征之於或然之得失。藉有養由之技,漢成之容,非比于禮樂之為難,遂謂其賢于羊叔子邪?「侯明」「撻記」,其義一也。「撻」以見及為辱,「侯」以不與為罰,皆先知其頑讒而以是懲之也。

  搏拊琴瑟 句 以詠祖考來格 句

  自「戛擊鳴球」以下,至「庶尹允諧」,皆《韶》樂之譜也。「以詠」者,即以下三者為詠也。「祖考來格」,如《周頌》之詠「綏予孝子」也。「虞賓在位」,如《周頌》之詠「我客戾止」也。「群後德讓」,猶《周頌》之詠「式序在位」也。此皆升歌以配磬瑟之詩,其辭不傳,而大旨所詠,則不外此三者也。「鳥獸蹌蹌」,下管之所舞也。「鳳凰來儀」,《韶》第九成吹簫之所舞也。「百獸率舞,庶尹允諧」,樂終擊磬之所舞也。樂以昭德而象功。舜之德,格祖考,禮虞賓,感群後,諧庶尹;功則平水土,若鳥獸而致鳳凰。故夔或以歌詠之,或以舞寫之,猶《大武》之歌《武》《賚》《桓》,而舞則北出滅商,疆南國,分周、召,複綴以崇也。「蹌蹌」,趨貌。鳥獸之害人者消,趨而避之也。「率」,順也。獸順其道,而戢其搏噬,順其步趨,有若舞也。「戛擊鳴球,搏附琴瑟,下管鞀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搏石拊石」者,八音之奏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後德讓」者,詩歌之言也。「鳥獸蹌蹌,鳳凰來儀,百獸率舞,庶尹允諧」者,九舞之容也。始乎人聲,間以八音,成以舞箾,《韶》樂之美善雖不易知,而大概盡於此矣。

  先儒以格祖、禮賓、群讓、鳥蹌、獸舞、鳳儀、尹諧,為樂之應。夫祖考之格與否,既非人之所能知;虞賓則固已在位,不因樂感;廟中群後,各以其事為序,無所於爭,則亦無所於讓,不待聞樂而始加謙挹。若聖人盡鳥獸之性,亦惟使安于自然而已。以飛鳴攫拿之物,宜在郊野者,一旦翔舞於廟堂,是物違其性,亦為妖為怪,而不得為順矣。匏巴鼓瑟,遊魚出聽,師曠奏清角,玄鶴來集;南卓擊羯鼓,群羊躑躅。言出稗官,不根而亡實。即令有之,一技之士固能之,而何待舜夔?且使淫夫酣歌於室,而鴇鴿不翔,凶人狂哮於衢,而虎狼不至,何徒《韶》奏於庭,能動獸心而不爽邪?鳳凰感德而至,和之致祥,理有然者。乃謂其來在作樂之頃,則彼鳳凰者,非素止於百里之內,安能遄飛速集而不爽其期?即其疾飛捷至,有逾凡鳥,亦不得有飛耳長目,能聞聲見舞於千里之外,以遽然而整翮。不然,豈和氣所蒸,旋結一鳳鳥之形,如虹如電,而非有其真乎?孔子作《春秋》,而西狩獲麟,獲之於郊也,固不追隨於子之室,而睥睨簡冊之間,則鳳亦安能爰止於夔之側,而錯綜干羽之列邪?鄂樓黃鶴,普賢白象,牛頭銜花之鳥,介象盆水之魚,仙釋之幻談,知不足為聖誣矣。若庶尹之諧,自舜之德教使然,尤不在作樂之一日。使待作樂而乃諧也,將前乎此與後乎此之遂不諧與?德不足及庶尹而恃樂,其亦末矣。德盛而樂至,故曰:樂其所自成,非德待樂而始成也。後人因樂之音容,以知古人之心跡,故曰「聞其樂而知其德」,非樂之即為德也。故童子「視端行徐」之說,亦出流俗所傳,不足深信。童子之智,不應賢于魏文侯。古樂不能警文侯之臥,敬仲所傳之《韶》其能感童子之眸乎?《韶》之為《韶》,非仲尼、季劄有不能盡知者,豈盡當時之鳥獸而聖如仲尼、賢如季劄哉?漢儒好為瑞應之言,宋儒樂道天人之際,惟怪與神,子所不語,學者所不當語也。

  虞賓

  前禹已言丹朱殄世,則此虞賓,非朱可知。舊注未之考也。丹朱不道,堯處之於丹淵。今淅川縣。 而堯之別子,如《孟子》所言「九男」者,自紹唐封於平陽,以奉堯祀,范宣子所謂「自虞以上,為陶唐氏」是也。丹朱不但不有天下,並不得有其故國,而舜必無遷堯宗廟社稷于丹水之理。況舜之于朱,年齒亦應相上下,使朱且在位,而特繼嗣未生,安知其不晚年得子,禹何逆料其殄世而豫詛之乎?且「殄世」雲者,朱已身殂無子,而在位者其弟之為唐侯者也。亦猶商均受封于房,而夏之時又有虞思。至周徙唐於薊,徙虞于陳,而後唐為叔虞之國,虞為虞叔之國矣。若唐之在夏為禦龍氏,虞之在商封於遂者,又其支子,非虞賓、虞思之嫡裔,不可概而一之。

  庸作歌颺言

  「敕天之命」二句,「念哉」六句,擊之「作歌」之下,而下文又有「乃歌」「乃賡」之文,蓋前數語不用韻,如後世樂府有豔、有和、有唱。「股肱喜哉」云云,每三句一韻為一歌,則如樂府之有詞也。此歌蓋舜及陶所作,而夔以被之管弦,則亦《大韶》升歌之遺音,故系之「庶尹允諧」之後。功成樂作,而推本治原者,以此歌歎泳之,猶周樂之以《關睢》為亂也。孔傳雲:「用庶尹允諧之政,故作歌以戒。」陳氏曰:「用夔言功成樂作之意而用之歌。」皆泥於庸字之義,而不知史家記事之體也。班固《樂志》,前序漢樂而後載樂府辭,蓋師此為之。

  《書經稗疏》卷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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