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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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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書糾察之言,有直,有佞,有奸。是天下之公是,非天下之公非,昌言而無諱者,直也。迎時之所是而是之,不顧其非;迎時之所非而非之,不恤其是;曲言而善辯者,佞也。是天下之公非,非天下之公是,大言以脅上者,奸也。要其所言者,必明察其短長。或以為病國,或以為罔上,或以為侵權,或以為廢事,引國計之瀕危,指登進之失序,自言妨忌者何人,直摘失謀者何事,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雖佞且奸,亦托之愛君憂國之直,而不避怨以相攻擊,則人君為其所動也,亦有繇矣。 乃三者之外,有妖言焉。非徒佞也,非徒奸也,托之於直,以毀傷人之素履,言一發而無可避、無可辯也。若是者,於草為堇,於蟲為蜮,於鳥為鵩,於獸為狐。風一倡,而所號為君子者,亦用其術以加之小人,而不知其不可為也。則其為妖也,不可辭矣。凡為此言者,其大端有四:曰謀為叛逆,曰詛咒誹謗,曰內行不修,曰暗通賄賂。嗚呼!使直不疑、陳平不遇明主,則廢錮終身;狄仁傑非有天幸,則族滅久矣。不幸而為其所惑也,君以殺其體國之臣,父以殺其克家之子,史氏且存其說,以汙君子于蓋棺之後。自春秋以來,曆漢、唐而不絕,猶妖鳥蠥狐之不絕于林莽也,而宋為甚。王拱辰之以陷蘇舜欽搖杜衍也,丁謂之以陷寇准也,夏竦之以陷石介及富弼也,蔣之奇之以陷歐陽修也,章惇、蘇軾之以互相陷也,莫非妖也。加之以「無將」之辟,則曰密謀而人不覺。汙之以帷薄之愆,則曰匿醜而跡不宣。諠之以誹謗,則文字皆索瘢之資。訐之以關通,則禮際亦行私之跡。辱之以贓私,則酒漿亦暮夜之投。人所不能言者言之矣,人所不敢言者言之矣,人所不忍言者言之矣。于國計無與也,於官箴無與也,於民瘼無與也,於吏治無與也。大則施以覆載之不容,細亦被以面目之有靦。傾耳以聽道路之言,而藏身托於風聞之誤。事已白,而自謂責備之嚴;事無征,而猶矜誅意之效。無所觸而興,是怪鳥之啼於坐隅也。隨其影而射,是蠥蟲之藏於深淵也。雖有曲謹之士,無得而防;雖有善辯之口,無從而折。昏霾起而眉目不辨;疫厲興而沿染無方,亦且終無如之何矣。 嗚呼!苟有明君,亦豈必其難辨哉?天下方定,大位有歸,懷逆何望也?君不殺諫臣,士不惜直言,誹謗何為也?既以登朝,誰能拒戚畹近信而弗與接也?時方暇豫,誰能謝燕遊歡笑而無所費也?至於宗族有讒人,而小缺在寢門,則閑言起。婢妾有怨望,而嫌疑在欬笑,則醜詆宣。明主相信以素履,相知以大節,度以勢之所屈,揆以理之所無;則密陳之而知其非忠,斥言之而知其非直,面相質訐,而知君子之自愛,且代為之慚,而恥與之爭。若夫人之為賢為奸,當其舉之於鄉,升之於朝,進而與之謀國;獨契之知,眾論之定,已非一日;何待怨隙開而攻擊逞,乃俟宵人之吹索而始知哉?而優柔之主,無救日之弓以射妖鳥,則和顏以聽,使盡其詞。辱朝廷羞當世之士,既已成乎風氣。於是自命為君子人者,亦倒用其術以相禁制。妖氣所熏,無物不靡,豈徒政之所繇亂哉?人心波沸,而正直忠厚之風斬焉。斯亦有心者所可為之痛哭矣! 王曾舍丁謂之大罪,而以山陵水石詐其有不軌之心。唐介所稱「真禦史」也,張堯佐之進用,除擬出自中書,責文彥博自有國體,乃以燈籠錦進奉貴妃,詆訶之於大廷。曾言既用,謂雖殛而罪不昭。介貶雖行,彥博亦緣之而罷相。然則仁宗所終始樂聞者,以曖昧之罪加人。而曾與介身為君子,亦利用妖人之術,行辛螫以快其心。風氣狂興,莫之能止。乃至勒為成書,如碧雲騢諸錄,流傳後世,為怪誕之嚆矢。是非之外有毀譽,法紀之外有刑賞。中於人主之心,則淫刑以逞;中于士大夫之之心,則機械日張。風俗之惡,一邑一鄉之中,狂瀾亦日興而不已。有憂世之心者,且勿以奸佞為防,而急正妖言之辟,庶有瘳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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