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邶風九


  詩言志,非言意也。詩達情,非達欲也。心之所期為者,志也;念之所覬得者,意也;發乎其不自已者,情也;動焉而不自待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准乎情。但言意,則私而已;但言欲,則小而已。人即無以自貞,意封於私,欲限於小,厭然不敢自暴,猶有愧怍存焉,則奈之何長言嗟歎,以緣飾而文章之乎?

  意之妄,忮懟為尤,幾幸次之。欲之迷,貨利為尤,聲色次之。貨利以為心,不得而忮,忮而懟,長言嗟歎,緣飾之為文章而無怍,而後人理亡也。故曰:「宮室之美,妻妾之奉,窮乏之得我,惡之甚于死者,失其本心也。」由此言之,恤妻子之饑寒,悲居食之儉陋,憤交遊之炎涼,呼天責鬼,如銜父母之恤,昌言而無忌,非殫失其本心者,孰忍為此哉!

  二《雅》之變,無有也,十二國之《風》,不數有也,漢、魏、六代、唐之初,猶未多見也。夫以李陵之逆,息夫躬之窒,潘安、陸機之險,沈約、江總之猥,沈佺期、宋之問之邪,猶有忌焉。《詩》之教,導人於清貞而蠲其頑鄙,施及小人而廉隅未刓,其亦效矣。若夫貨財之不給,居食之不腆,妻妾之奉不諧,遊乞之求未厭,長言之,嗟歎之,緣飾之為文章,自繪其渴于金帛,沒於醉飽之情,靦然而不知有譏非者,唯杜甫耳。

  嗚呼!甫之誕於言志也,將以為遊乞之津也,則其詩曰「竊比稷與契」;迨其欲之迫而哀以鳴也,則其詩曰「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是唐虞之廷有悲辛杯炙之稷、契,曾不如呼蹴之下有甘死不辱之乞人也。甫失其心,亦無足道耳。韓愈承之,孟郊師之,曹鄴傳之,而詩遂永亡於天下。是何甫之遽為其魁哉?求之變雅亡有也,求之十二國之《風》不數有也。「終窶且貧,室人交謫」,甫之所奉為宗祧者,其《北門》乎!故曰:「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北門》當之矣。

  是《北門》之淫倍于《桑中》,杜甫之濫百於香奩。不得於色而悲鳴者,其蕩乎!不得于金帛而悲吟,蕩者之所不屑也,而人理亦亡矣。毛氏獎《北門》為忠臣,莊定山躋杜甫于康節,沉溺天下於貨利而鑠其本心,儒者不免,又況何景明、謝榛、鐘惺之區區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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