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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一 中庸(10)


  惟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夫,防無反。焉,於虔反。)

  〖注〗「經綸」,皆治絲之事。「經」者,理其緒而分之;「綸」者,比其類而合之也。「經」,常也。「大經」者,五品之人倫;「大本」者,所性之全體也。惟聖人之德極誠無妄,故於人倫各盡其當然之實,而皆可以為天下後世法,所謂「經綸之」也。其於所性之全體,無一毫人欲之偽以雜之。〖衍〗但人欲即偽。

  〖注〗而天下之道千變萬化皆由此出,所謂「立之」也。其於天地之化育,則亦其極誠無妄者有默契焉。〖衍〗語不能顯,但默契之,非可言而故秘之也。陰陽變合盈虛消息之幾,取之當體,知其所以然而不能言其必然,言其必然而造化固又有不然者,先知之說所以妄也。聖人之所以必知者,道之所自察,裁成輔相之所自起,有默契則有默成,其功大矣。若無端而取天地之化,強欲知之以浮其志而恣為汗漫,則異端之誕而已矣。

  〖注〗非但聞見之知而已。此皆至誠無妄,自然之功用,夫豈有所倚著於物而後能哉!〖衍〗如三重之待時位,猶有倚也。人倫即日用之理,立本知化皆默成之功,誠至而自與天地合其德矣。

  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

  〖注〗「肫肫」,懇至貌,以「經綸」而言也。「淵淵」,靜深貌,以「立本」而言也。「浩浩」,廣大貌,以「知化」而言也。「其淵」「其天」,則非特如之而已。〖衍〗「仁」者,天地生物之心。「淵」者,天地不已之藏。「天」者,天地神變之用。天即其主宰以為流行,流行降命而為人之性,則性之與命,命之與天,有先後大小之別,而其實一也,盡其理之至則通複而合於主宰,故不但如之而已。

  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聖知」之「知」,珍義反。)

  〖注〗「固」,猶實也。鄭氏曰:「惟聖人能知聖人也。」〖衍〗有其德,乃能知其德。

  ▲右第三十二章。承上章而言「大德之敦化」,亦天道也。前章言至聖之德,此章言至誠之道,然至誠之道非至聖不能知,至聖之德非至誠不能為,則亦非二物矣。此章言聖人天道之極致,至此而無以加矣。

  《詩》曰:「衣錦尚□。」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黯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衣,於既反。惡,烏路反。下同。)

  〖注〗前章言聖人之德,極其盛矣。此複自下學立心之始言之,而下文又推之以至其極也。《詩》,《國風·衛·碩人》、鄭之《豐》皆作「衣錦褧衣」,褧、□同,□衣也。「尚」,加也。古之學者為己,故其立心如此「尚□」故「黯然」,「衣錦」故有「日章」之實。〖衍〗「日章之實」,篤實光輝,道皆備矣。無其錦而以文為惡,異端之所以賊道,君子弗為也。靜而天理存焉,動而節文具焉,無非章也。小人而無忌憚者,見為黯然而已矣。有其實而日章,誠之不可掩也。

  〖注〗「淡」「簡」「溫」,□之襲於外也。不厭而文且理焉,錦之美在中也。小人反是,則暴於外而無實以繼之,是以「的然而日亡」也。「遠之近」,見於彼者由於此也。「風之自」,著乎外者本乎內也。「微之顯」,有諸內者形諸外也。有為己之心而又知此三者,則知所謹而可入德矣。故下文引《詩》言謹獨之事。

  《詩》雲:「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見乎!

  〖注〗《詩》,《小雅·正月》之篇。承上文言「莫見乎隱,莫顯乎微」也。「疚」,病也。「無惡於志」,猶言無愧於心。〖衍〗「志」者,素所欲正之心。心欲正而意不誠以欺其心,則心惡其意矣。故于此而知《大學》之言「心」,程子之言「持其志」,皆以靜所存者言之,非異端之以覺了能知者為心也。

  〖注〗此君子謹獨之事也。

  《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相,息亮反。)

  〖注〗《詩》,《大雅·抑》之篇。「相」,視也。「屋漏」,室西北隅也。承上文又言君子之戒謹恐懼無時不然,不待言動而後敬信,則為己之功益加密矣。故下文引《詩》,並言其效。〖衍〗功之密至此而無可加矣,下文皆其效爾。篤恭而天下平,以此不息之敬信臨之而已矣。「密」者,無間之謂。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是之謂「益密」。據於德則不動而敬,恒於理則不言而信,釋其心而使有間斷,斯不動無敬,不言無信矣。不動不言,靜存有主,聖功之極致也。敬信之外而別求無言不顯之道,則索隱行怪,終亦的然而日亡矣。

  《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假,古伯反。)

  〖注〗《詩》,《商頌·烈祖》之篇。「奏」,進也。承上文而遂及其效,言進而感格於神明之際,極其誠敬,無有言說而人自化之也。「威」,畏也。「□」,莝斫刀也。「鉞」,斧也。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辟,必益反。)

  〖注〗《詩》,《周頌·烈文》之篇。「不顯」說見二十六章,此借引以為幽深玄遠之意。承上文言天子有不顯之德而諸侯法之,則其德愈深而效愈遠矣。「篤」,厚也。「篤恭」,言不顯其敬也。〖衍〗於不言不動之際,其敬無間,不待顯而始敬也。

  〖注〗「篤恭而天下平」,乃聖人至德淵微,自然之應,中庸之極功也。

  《詩》曰:「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雲:「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注〗《詩》,《大雅·皇矣》之篇,引之以明上文所謂「不顯之德」者,正以其「不大聲與色」也。又引孔子之言以為聲色乃化民之末務,今但言不大之而已,則猶有聲色者存,是未足以形容「不顯」之妙,不若《烝民》之詩所言「德輶如毛」,則庶乎可以形容矣,而又自以為謂之毛則猶有可比者,是亦未盡其妙,不若《文王》之詩所言「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然後乃為不顯之至爾。蓋聲臭有氣無形,在物最為微妙,而猶曰無之,故惟此可以形容「不顯篤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別有是三等,然後為至也。〖衍〗無聲無臭之中有載焉,天之所以為天也。川流之小德,敦化之大德,澈於無聲無臭之中而無間也。無聲無臭而載存焉,斯以為至矣,非以無聲無臭為載而可謂之至也。嗚呼!世教衰,邪說興,而以無聲無臭為載之害烈矣!嘗試嗒然而居,頹然而休,息之微殆至於無息,念之生乃幾於無生。于斯時也,吾之與天地萬物相酬酢者,不得其端而皆為瓦合矣,則天地萬物之森然者不得其端,而幾疑為吾之妄見矣,則吾之視聽言動歘然而興、罄然而止者亦莫得其端,而幾疑為氣機之驅使矣,至於此而蔑以加矣,至矣!故為佛、老之說者自謂其至而無可複尚也。於是儒之駁者竊其說而文之,以為無善無惡之體遍乎心意知而恒一者,亦謂其至而無可複尚也。此以為至,則頑石至也,浮雲至也,疲牛之休於蔭,奔馬之息於櫪至也;道殣之委於途、殪獸之靡于邱至也;紂酣于酒池之旁,蹠寢於既旦之後至也。於是知其窮而又為之說曰:「吾將以是應天下,感而應、如而施而無不各得,則無不至矣。」然而不得其理者不可勝計也。蓋其欲不以成心為師而師其所自感,則亦師耳之聽、目之視而已矣。耳目者,小體也,嗜欲之役而聲色之黨也。由是而狂蕩滅裂之行倡,天下乃疾叛其君親而偷以自便,此邪說詖行生心害政之本原,惟無之一言以為其藏,可勿懼哉。

  ▲右第三十三章。子思因前章極致之言反求其本,複自下學為己謹獨之事推而言之,以馴致乎「篤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贊其妙至於「無聲無臭」而後已焉。蓋舉一篇之要而約言之,其反復叮嚀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學者其可不盡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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