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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月令(1)


  《月令》一篇,舊雲呂不韋所作。今《呂氏春秋》十二紀之首具有此文,而《管子》《淮南子》亦皆有之,特其文小異,惟《呂氏春秋》與此異者不過數字,是以知其所傳自呂氏出也。先王奉天出治,敬授民時,蓋亦有斯義焉,而《夏小正》及《素問》所記時物,亦參差略同。不韋本以賈人由嬖幸為秦相,非能自造一家言者,且其駔儈奸詭,亦不能依附正道,而此篇所紀亦略仿佛先王之政教,蓋戰國之時教散說殊,八家之儒與雜流之士,依傍先王之禮法,雜纂而附會之,作為此書,而不韋以權力襲取,掩為己有。戴氏知其所自來,非呂氏之獨造,而往往與禮相近,故采之於《記》,以備三代遺法焉。至不韋之雜以權謀者,則概從刪斥,可謂辨矣。顧其謂明堂十二室、王者隨月居之以出政,立說舛異,與《五經》不合。而後公玉帶之流創為欹側零星非法之屋,謂之明堂,蔡邕祖而為之說,施及拓跋宏、武曌,緣飾猥媟,蓋自此始,其為戰國遊士設立虛名以驚聽睹,既無足疑。若夫先王敬授之義,止以為民農桑開斂之計,未嘗屑屑然師天之寒暑陰陽,襲取以為道法。此篇所論刑賞政教,拘牽時數,抑不足以憲天而宜民。且災祥之至謂為人感者,要以和則致詳,乘則致戾為其大較,至祥沴之至,或此或彼,天造無心,亦奚必以此感者即以此應,拘於其墟而不相移易哉!君子恐懼修省,敬天災而恤民患,亦盡道於己而天即不違,執一成之應感以逆億天心,徒為妄而已矣。《易》曰:「天地設位,聖人成能。」設位者天,成能者人,仰於其位而自替其能,固已殊異乎君子之道,而後世變複之邪說,流為讖緯以惑世誣民,皆自此興焉。自漢以來,未能絀此篇於《五經》之外,今姑因其說之可通者而詮釋之,其事理之不足信從者,則亦略之而已。凡十三章。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

  「孟春」,夏正歲首,建寅,日月會於娵訾之月也。建寅者,斗柄第一星指寅方也。地有十二方,天有十二次。十二方者,東南西北圍繞周遭,正北始於子,北西合於亥。十二次者,上下東西圍繞周遭,天中為午,地中為子,東正為卯,西正為酉,而二十八宿日移一度左旋環之,起女二度,入玄枵之次,至女一度,終娵訾之次也。北斗隨時自運斗柄,一星居常不動,餘六星圓轉周回,斗柄因之而易所指,日遷月移,以大概言之,則十二月指地之十二方也。月有朔,歲有十二中氣;此言「月」者,中氣必在其月之內,實則自立春訖驚蟄前一刻,三十日有奇之內皆孟春也。餘放此。太陽東行,日移一度,歲而周天,以常計之,每一中氣行三十度有奇,為一次。古今歲差所積,率六十七年而差一度。此據周、秦之際日在鬥二十三度為冬至,則立春日在危十二度,雨水日在室十一度。然此篇十二月所記,或先或後,不能盡合,則記者之未審也。若以《大統曆》法算之,冬至日在箕五度初,則雨水日在危六度,而日月會于玄枵之次矣。「中」星者,二十八宿三百六十五度萬分度之二千四百二十五分,一日左旋一度,當晨星欲隱昏星始顯之際於南方正中午位測之,以紀天行也。此雲「昏參中,旦尾中」者,亦周、秦之際之大較也。十二月所記,以日躔相去較之,亦多不合,皆記者之疏爾。歲差所積,至於今曆,則雨水昏中畢十三度,旦中房三度末矣。記日躔,審中星,皆以記天及太陽所行之舍,為太陰、五星周合之本,蓋治曆之事也。

  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大簇,其數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戶,祭先脾。(大,他蓋反。句,古侯反。中,丁仲反。後「律中」之「中」皆同。簇,七豆反。)

  曰「其日」者,以為擇日之用也。春王在木,「甲乙」者木幹,故凡春以甲乙之日為王而吉也。餘放此。「帝」,古之有天下者。大皞,伏羲氏。週末鄒衍之流,推五德迭王之說,謂大皞以木德王。餘四帝放此。「神」者,造化之精爽。句芒,春時草木句屈芒萌而生,故謂其神曰句芒,迎春則祀之。動物之屬皆曰「蟲」。「鱗」者,魚類,至春而盛,以紀取之之候也。餘四蟲放此。「音」者,律之祖;「律」者,音之辨也。紀音律者,所以著其損益生合之數,與天為合。或曰,以其管吹灰,候中氣之至。古有此法,要其驗否未可知也。「角」者,三分羽益一以生,其數六十四,濁清之中也。「大簇」,林鐘上生之律,長八寸,蔡氏曰:「積十五萬七千四百六十四分。」「其數」者,所以決蔔筮之用也。「八」,木之成數,於《河圖》位在東,故應乎春。凡四時之數皆用成而不用生者,以蔔筮用七、八、九、六,而不用一、二、三、四,象必成而後效也。「酸」者,木之味。「膻」者,木之臭。紀「味」與「臭」者,辨其原本於五行之化,使服食者得因其運氣與府藏之虛實而損益之為補瀉也。祀,謂五「祀」,自大夫以上達于天子之所祀。「戶」,室戶,自內向外出者之所先,興起有事,象春之生也。四時各有一祀而每月言之者,謂此三月之內隨一月而可祀也。「祭」,祭始制飲食者於豆間。「先」者,謂食庶羞時品祭品嘗而此先之也。「脾」,土藏。木克土,以所克者為養之重,妻養夫之義也。

  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解,佳買反。上,時掌反。)

  「凍」,淩也。「振」,動也。《淮南子》「振」下有蘇字。「蘇」者,更生之意。「上冰」者,冰面未釋而下已解,魚出,上近冰也。《淮南子》「冰」上有「負」字。《夏小正》「上」作「陟」,義尤通。「獺祭魚」者,冰釋魚出而獺獵之也。「鴻」,雁之大者;《呂氏春秋》作「候」,言雁可以候時也。「來」者,王都在北,于時雁自江南而北也。凡諸氣至物候之應必詳之者,以審物理而前民用,使觸物而知農桑佃漁土功之節,違寒避暑之度也。盡此一中氣之中,諸候之應或前或後,非必有定。十二月之候,多少詳略亦無定數。後世曆家更為增損,限之以七十二,而每候五日,先後不移,則既泥而不通,而蔡氏用之演九疇之數,其亦固矣。

  天子居青陽左個,乘鸞路,駕倉龍,載青旂。衣青衣,服倉玉,食麥與羊,其器疏以達。(載,都代反。「衣青」之「衣」,於既反。篇內並同。)

  「青陽左個」,舊說以為明堂十二室,其東三室曰「青陽」;「左個」則其北偏室也。「鸞」,鈴也。「鸞路」,懸鈴于路車之鑣上。「倉」,與「蒼」通,深青色。馬八尺曰「龍」。「載」,建之車上也。「服」,謂冠飾及佩。「食麥與羊」,其說不可曉。按《素問》四時所食之穀畜錯見不一,皆與此不同,要皆拘牽附會之言,非有理據也。「器」,食器。「疏以達」者,刻鏤疏通而形制廓達也。凡此事理穿鑿,法制詭異,考之三王之制,皆所不合。蓋週末小道繁興,以私意比擬而創立之,以成一家之言,謂可俟後王之施行。然不韋祖之以為立說之本,而卒不能用之于秦,況聖人之創制顯庸以體天而宜民者乎!

  是月也,以立春。先立春三日,大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齊。立春之日,天子親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以迎春於東郊。還反,賞公卿、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行慶施惠,下及兆民。慶賜遂行,毋有不當。(先,悉薦反。「大史」之「大」,他蓋反,下同,齊,側皆反。還,似宣反。朝,直遙反。相,息亮反。施,以豉反。當,丁浪反。)

  「以立春」者,言以立春為是月之始也,其或因閏而在前歲十二月者,亦即以其日為春始矣。余三時放此。「立」者,始基之辭。「謁」,告也。「盛德」,謂天德之成化者。「相」,戰國官名,百官之長,視周之塚宰。「慶」,賞善也。「惠」,補不足也。「慶賜遂行」者,行之于侯國,「慶」以地,「賜」以車服。

  乃命大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宿離不貸,毋失經紀,以初為常。(司,相吏反。宿,息求反。離,郎計反。貸,與「忒」同,他得反。)

  「大史」兼掌天文曆法,在周則馮相、保章氏屬之。「典」者,一定之常式。「法」者,推步增減之活法。「司」,與「伺」通,候也,察也。日之躔,月之離,五星之遲疾進退伏見,皆以二十八宿之辰為之度分而考較之,所謂「經」也。「宿」者,日與辰行之次;「離」者,月與五星周合之分;所謂「紀」也。「貸」,差也。「初」,始也,謂曆元也。「以初為常」者,推測勘驗必與曆元合以為常也。孟春一歲之首,故命大史守儀法以考驗去歲所頒新曆之得失也。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於上帝。

  十幹謂之「日」,「元日」,上辛也。舊說以為此即郊也。按仲冬之月無郊祀之文,則記《月令》者或即以此當郊。然「祈」與「報」殊,《郊特牲》以郊為大報天,於義為允,而此專以「祈穀」為言,則亦非所以事天矣。

  乃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措之於參保介之禦間,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籍。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侯九推。反,執爵於大寢,三公、九卿、諸侯、大夫皆禦,命曰勞酒。(帥,所律反。推,他回反。勞,力報反。)

  十二支謂之「辰」,「元辰」,上亥也。「耒」,覆土者;今謂之犁壁。「耜」,起土者;今謂之犁頭。「參」,參乘。「保」,衣;「介」,甲;謂車右也。「禦間」者,禦居中,右居右,當二人所立之間也。措耒耜於此,稍遠于天子,尊者雖躬親有事,不敢以事期之也。「籍」之為言借也。借民力以終畝也。「帝籍」以共粢盛,奉郊廟而獨言「帝」者,統於尊也。「推」,謂推動耒耜行一匝。下言「大夫禦」,而此不言大夫推數者,略文。按《國語》,大夫二十七推,士當八十一推,庶人終千畝也。「執爵」,蓋用燕禮。「大寢」,路寢。「禦」,侍也。士旅酬堂下,不得獻,故不在禦列。「勞」,息其勞也。三代耕籍之禮他亡,所考僅見《國語》及此篇爾。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王命布農事,命田舍東郊,皆修封疆,審端徑術,善相丘陵阪險原隰土地所宜,五穀所殖,以教道民,必躬親之。田事既飭,先定準直,農乃不惑。(術,與「遂」通,徐醉反。相,息亮反。道,徒到反。)

  「天氣」者,太虛清剛之氣。「地氣」者,水土蒸升之氣也。清剛之氣降,則水土之氣以抑聚而屯合,憤盈逸出於清霄黃壚之間,遇罅而充,則草木資之振動而萌芽,物有生理,而時雨亦將降矣,故農事於此興焉。「布農事」者,發令以修農政也。「田」,田畯。「舍」,次舍也。四郊皆田,獨言「東郊」者,田畯之行自東始也。「封疆」,井牧之經界,阡陌之塍埒也。「審」者,察水土高下之勢。「端」者,勿使迂曲礙耒耜也。「徑術」者,《周禮·遂人》所謂「夫間有遂,遂上有徑。」「遂」,廣二尺深二尺之小溝。「徑」,廣二尺,徒行之小路也。言「徑遂」,則溝畛洫塗以上之皆審端可知,舉小以概大也。「善相」,審視之也。小山曰「丘」,岡足曰「陵」。「阪」,坡也。「險」,碕岸也。高平曰「原」,下平曰「隰」。六者燥濕肥瘠各有宜種之谷,雖農人所喻,而或貪多得,或幸早成,種非其種,以陷水旱,必須田畯歲省而教導之。「躬親」者,雖窮鄉僻壤,田畯必履畝而視之也。凡此皆田之大政,歲申飭之,而又為之定其高下之准,縱橫之直,使行水以防旱澇者各有定則焉。蓋農人見近而昧遠,必田畯通為相察,乃能不惑而利於耕矣。此三代田官勸農之政,亦他亡所考而僅見於此。凡此類,則《月令》之不可廢者也。

  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

  「樂正」,大司樂。「習」,教也。國子之教:樂舞、樂德、樂語,此獨言「舞」者,略文。春秋教羽籥,此其始也。

  乃修祭典,命祀山林川澤,犧牲毋用牝。

  「修」者,申飭一歲所當舉之祀事也。犧牲用牝為不敬,山林川澤且不用,郊社宗廟可知已。

  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毋麛,毋卵。(覆,如字,芳服反。夭,鳥老反。)

  「禁」,禁其欲伐者。「止」,止其方伐者。「覆」,摘落之也。「孩」,小蟲。「殺胎」,未生而傷其母也。「殺夭」,已生而戕其子也。「飛鳥」,求食哺子者。「麛」,獸子。「卵」,禽卵。皆禁民取之,所以息生理也。

  毋聚大眾,毋置城郭。

  「聚大眾」,謂治兵講武。「置」,立也。農事方始,早禁之也。

  掩骼埋胔。

  「骼」,枯骨。「胔」,腐肉。兼人獸而言,謂古墓崩露及廢死之殘餘也。

  是月也,不可以稱兵,稱兵必天殃。兵戎不起,不可從我始。

  「稱」,舉也。「不可從我始」,敵加於己,不得已而應之可也。鄭氏曰:「為客不利,主人則可。」其義是矣。

  毋變天之道,毋絕地之理,毋亂人之紀。

  此節統論十二月之令皆當順時而行,以起下行令違時則三才交咎之義。其系之正月者,發例於始也。

  孟春行夏令,則雨水不時,草木早落,國時有恐;行秋令,則其民大疫,猋風暴雨總至,藜莠蓬蒿並興;行冬令,則水潦為敗,雪霜大摯,首種不入。(恐,欺用反。種,之勇反。)

  「恐」,以訛言相恐嚇。「焱風」,回旋飄疾之風。「總至」,風挾雨至。「藜」,蒺藜。「莠」,似稷無實,俗謂之狗尾草。「蓬」,似蒿,尾端有絮。「蒿」,邪蒿。四者皆惡草。「興」,田間盛生,難為芸也。「水潦為敗」,堤決敗田也。「摯」,甚也。「首種」,稷也。「不入」,謂水澇不能種也。凡行令不時,災害之應,《記》文既穿鑿無征,注疏又雜以術家之言,相附會為纖怪,今皆不取,學者勿惑焉。

  ▲右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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