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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下(5)


  〖一九〗

  盜非可一時猝捕而弭者也,故漢武帝分遣繡衣持節逐捕而盜愈甚。盍亦思盜之所以能為盜者乎?以為倏聚倏散、出鬼人魅者,從其為盜之頃、見其如此耳。其必有居也,必與民而雜處;其劫奪而衣食之也,必有所資于市易;其日遊行而無忌也,必與其鄉之人而相往來;其不能以盜自居、必有托以自名也,必附于農工商賈技術之流,而曰所業在是。故鄉之人知其盜也,郡邑之胥吏,莫不知其盜也;所不知者,朝廷猝遣之使,行芒芒原野之中,閱穰穰群居之眾,盡智殫威,祗以累疑似之民,而終不知盜之所在耳。使臣逐捕之,則守令坐委之曰:天子之使如此其嚴威,無可如何,而何易責之我邪?則盜益遊行自得而罔所忌畏。以秦皇、漢武之威,大索天下,而一夫不可獲,況使臣哉:

  盜者,天子之所不能治,而守令任治之;守令之所不能知,而胥役知之;胥役之所不盡知,而鄉里知之。鄉里有所畏而不與為難,胥役有所利而為之藏奸。乃鄉里者,守令之教化可行;而胥役者,守令之法紀可飭者也。盜亦其民,胥役亦其胥役,舍此勿責,而欲使使者以偶見之旌旄、馳虛聲而早使之規避,則徒為民擾而盜不戢,其自貽之矣。周主知其然,罷巡檢使臣,專委節鎮州縣,誠治盜之要術也。

  〖二〇〗

  王補畫平一天下之策,先下江南,收嶺南,次巴蜀,次幽、燕,而後及於河東。其後宋平諸國,次第略同,而先蜀後江南,晚收河東,而置幽、燕於不復,與樸說異。折中理勢以為定論,互有得失,而樸之失小,宋之失大也。

  以勢言之,先江南而後蜀,非策也。江南雖下,巫峽、夔門之險,水陸兩困,仰而攻之,雖克而兵之死傷也必甚。故秦滅楚、晉滅吳、隋滅陳,必先舉巴蜀,順流以擊吳之腰脊,兵不勞而迅若疾風之埽葉得勢故也。

  以道言之,江南雖雲割據,而自楊氏、徐氏以來,以休兵息民保其國土,不隨群雄力競以爭中夏。李璟父子未有善政,而無殃兆民、絕彝倫、淫虐之巨慝;嚴可求、李建勳皆賢者也,先後輔相之;馮延己輩雖佞,而惡不大播于百姓;生聚完,文教興,猶然彼都人士之餘風也。孟知祥據土以叛君,阻兵而無保民之志,至於昶,驕淫侈肆,縱嬖倖以虐民也,殆無人理。則興問罪之師以拯民於水火,固不容旦夕緩也。嶺南劉氏積惡三世,民怨已盈,殆倍于孟昶;而縣隔嶺嶠,江南未平,姑俟諸其後,則勢之弗容迫圖者耳。

  先吳後蜀,理勢之兩詘者也。此宋之用兵,賢于王樸之策也。若夫河東之與幽、燕,則樸之策善矣。

  劉知遠之自立也,在契丹橫行之日,中土無君而為之主,以拒悍夷,于華夏不為無功。劉崇父子量力自守,苟延血食,志既可矜;郭氏既奪其國,而又欲殄滅其宗祀,則天理之絕已盡;撫心自問,不可以遽加之兵,固矣。雖在宋世,猶有可憫者存也。契丹乘石敬瑭之逆,闌入塞內,據十六州以滅裂我冠裳,天下之大防,義之所不容隳者,莫此為甚,驅之以複吾禹甸,乃可以為天下君。以理言之,急幽、燕而緩河東,必矣。

  即以勢言,契丹之據幽、燕也未久,其主固居朔漠,以廬帳為便安,視幽、燕為贅土,未嘗厚食其利而歆之也。而唐之遺民猶有存者,思華風,厭羶俗,如吳巒、王權之不忍陷身汙薉者,固吞聲翹首以望王師,則取之也易。遲之又久,而契丹已戀為膏腴,據為世守,故老已亡,人習於夷,且不知身為誰氏之餘民,畫地以為契丹效死,是急攻則易而緩圖則難也。幽、燕舉,則河東失左臂之援,入飛狐、天井而夾攻之,師無俟於再舉,又勢之所必然者。王樸之謀,理勢均得,平一天下之大略,斯其允矣。

  宋祖有志焉,而不能追惟王樸之偉論,遂絀曹翰之成謀,以力敝於河東,置幽、燕於膜外,則趙普之邪說蠱之也。普,薊人也,有鄉人為之居閒,以受契丹之餌,而偷為其姻亞鄉鄰免兵戈之警,席犬豕以齁睡,奸謀進而貽禍無窮。惜哉!其不遇周主,使不得試樊愛能之歐刀也。

  〖二一〗

  一日而欲挽數千年之波流,一人而欲拯群天下之陷溺,難矣哉!楊、墨之賊道也,興於春秋之世,至孟子而僅及百年,且為之徒者,唯彊力慧辨之士,能習之者亦寡矣,士或淫而民固無有信從之者。韓愈氏曰:「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抑亦易為廓如矣。浮屠之入中國,至唐、宋之際,幾千年矣。信從之者,自天子達于比戶,貧寡之民、老稚婦女,皆翕然焉。拓拔氏、宇文氏、唐武宗凡三禁之,威令已迫,天下顧為之怨憤,不旋踵而複張,無惑乎愚者之言曰:是聖教之不可蔑者也。周主榮廢無額寺院,禁私度僧尼,而存寺尚二千有奇,僧尼猶六萬,說者或病其不力為剷除,乃不知周主之漸而殺其滔天之勢也,為得其理。使有繼起者踵而行之,數十年而其邪必衰止。固非嚴刑酷令,憑一朝之怒所可勝者也。

  浮屠之惑天下也有三:士之慧而失教者,聞有性命之說,心儀其必有可以測知而不知所從,浮屠以浮動乍靜之冏光示之,遂若有所依據;而名利之勞役已疲,從之以乍息其心旌,若勞極而蔭于林,因謂為吾宅也,熟寐而不知其倚於荊棘也。然而如此者,十不得一。其次則畏死患貧、負疚逃刑之頑夫,或覬其即得,或望之身後,自無道以致福,無力以求安,而徼幸於不然之域,遂竭心力資財以販貿之。又其下則目炫於塔廟形像之煇煌,耳淫于鐘磬鼓鈸之鞺鞳,心侈於千人之聚、百人之集、焚香稽首之殷勤,貿貿然而樂為其徒者,盡天下而皆然;非知有所謂浮屠之法也,知寺院僧尼而已。而避役之罷民,逃伍之潰卒,叛逸之臧獲,營生不給,求偶不得,無藉之惰呡,利其徒眾之繁有,可以抗句索、匿姓名、仰食而偷生。若此者,其勢殺,其額有限,其為之師者,遼戾寒涼而不振,則翕然誇燿之情移,蕭散以幾於衰滅。然後寬徭省罰以安小人,明道正誼以教君子,百年之內,可使萍散而冰消也。急誅之而激以輿,緩圖之而焰以熸,此制勝之善術,禹之所以抑洪水者,唯其漸而已矣。

  拓拔、宇文固不足以及此,唐武之後,繼以宣宗,抑流急必逆之勢然也。周主行裁損之法,得之矣,而宗社旋移;宋太宗天倫既斁,懷疚不甯冀獲庇覆於心忘罪滅之邪說,是以法立未久,旋複囂張。嗚呼!道喪不復,抑生人之不幸與!而導以猖狂者,李遵勗、楊億之為世教蟊賊,亦不可勝誅也。趙抃、張九成皆清節之士也,而以身導其狂流,於是而終不可遏,豈周主除邪不盡之過乎?

  〖二二〗

  周主立二稅征限,夏稅以六月,秋稅以八月,兩稅既行,無有便於此矣。急於此,則民病,易知也;緩於此,則民亦病,未易知也。

  夫惟富人之求而無不給也,則急之與緩勿擇也。貧民者歲之所獲,僅此而已矣,急之則稱貸而倍償,固也;獲之有量,而須用者無方,乘其方有之日,使以其應輸者輸官,則所餘為私家之養者,或足或乏,皆可經度以節一歲之用。六月而蠶織成矣,十月而禾黍登矣,而上無期以限之,愚民忘他日之催科,婦子豔絲粟之有羨,遊食之工賈,鄉鄰之醵會,相與麋其贏餘,室已如縣而徵求始迫,於是移來歲未審之豐歉,倍息以貸而求免于桁楊。上且曰:吾已緩之,而猶不我應,民之頑也乃不知緩之正所以迫之也哉!

  情不可不諒也,時不可不知也,役車其休之後,予以從容謀生之計,而暇豫以圖,方春于耜之勞,民不能自度,上為度之。而當其緩也不容急,當其急也不容緩,憂民之憂者,不可不察也。以六月征者,期成於八月;以十月征者,期盡於一冬。力可供,則必之以速完;貧不可支,則蠲除於限末。嚴豪民玩上之罰,開貧寡自全之路,一歲畢一歲之征,民習而安焉。王者複起,不能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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