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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下(6)


  〖二三〗

  文信公奉使不屈,從容就死,推忠貞者,莫之能踰也。求其先信國而興者,顏魯公而外,孫晟其無媿焉。

  信國以儒臣起義,事中國之共主,敗而不撓,亡而不屈。而晟捐其故國,自北徂南,投身危邦,事割據之主,則出身次第不若信公之大正。江南非四海兆人之元後,而為之效死,蓋亦褊矣,而未可以此短晟也。晟雖非江南之人士,然其南奔也,石、劉二氏以沙陀部落而僭大號,且進契丹以入踐中原,君劣臣離,上下蕩然無紀,雖雲故上,固志節之士所不忍一日居也。江南承天下無君之乏,保境息民,頗知文教,士不幸生於其世,無可致身之地,則擇地而蹈,能用我者,為盡臣節,委誠以捨命,初非叛故主、附新君、僅酬國士之知者,此亦奚足以此病晟哉!

  乃若晟之奉表于周,請奉正朔,與信公之祈請於蒙古也,其事略同;而折中於義,則晟愈焉。江南之與周齒也,小役大,弱役強,役焉而可保其宗社,則宗社重矣。宋之於蒙古,人禽之大辨也,屈志以祈請,雖幸而存,為犬豕之附庸,生不如其死,存不如其亡,而宗社抑輕矣。然則信公之為趙氏宗社謀也則忠,而為自謀其所以效忠者則失也。海上扁舟,猶存中華之一線,等死耳,擇死所而死之,固不如張、陸之徑行以自遂矣。晟之屈己以請命,志士之所弗堪,固勞臣之所必效。幸得當而延李氏一日之宗祊,屈不足以為辱;但不以其私屈焉,而志已光昭矣。此晟之死,視信公為尤正焉。若其堅貞之操,從容之度,前有魯公,後有信公,鴈行而翔于天步,均也,又何多讓與!

  〖二四〗

  寶儼論相之說,非也。天子之職,擇相而已矣。百為之得失,百尹之貞邪,莫不以擇相為之本。為天下之元後父母,僅此二三密勿之大臣,為宗社生民效其敬慎,不知自擇,而委之前在此位者,以舉所知而任之,不知天之與以天下、而天下戴之以為大君,何為者邪?既雲令宰相舉所知矣,是信其有知人之明、靖國之忠也;又責以保任,而舉非其人,責其舉者,是何其辱朝廷而羞當世之士邪?保任之法,用之於庶官,且徒滋比阿覆蔽之奸;況舉天下以授之調變,而但恃緣坐舉主之峻法乎?又況人不易知,不保其往,乃以追責耆舊歸田之故老,借使王安石蒙壞法之譴,文潞公且被褫奪,秦檜正誤國之刑,胡文定與坐戮屍乎?

  儼又雲:「姑試以本官權知政事,察其職業之堪否而後實授,」則尤謬甚。以此法試始進之士,使宰一邑、司一職者,子產猶曰「美錦不以學制」。與天子坐而論道、為天下臣民所倚賴之一二人,乃使循職業以課能否而用舍之,知有恥者,亦不願立於其廷;況其以道事君,進退在己,而不以天子之喜怒為進退者哉?此法行,則惟兢兢患失之鄙夫,忍隱以守章程、充于廉陛而已。

  夫人臣出身事主而至於相,非一日之遽得之也;人君登進草萊之士而至於相,非一日驟予之也。或自牧守,或自卿貳,或自詞臣,業已為群情所歆厭,而數蒙人主之顧問。兵農禮樂,皆足以見其才;出處取與,皆足以征其守;議論設施,皆足以測其量;薦拔論劾,皆足以試其交。而待諸已入綸扉、將宣麻敕之日,始以職業考其優劣而進退之乎?甚矣!儼之罔於君人之道也。苛細以褻天職,猜疑以解士心,長君之偷,勸臣之黨,而能尊主庇民,未之有也。漠然不相信之人,一人譽之,即引而置之百僚之上,與謀宗社生民之大,使其歆實授而飾跡以求榮,天下其得有心膂之臣乎?

  蓋自唐昭宗處傾危之世,廉恥道喪,楨幹已虧,而昭宗躁競,獎浮薄之風,故張濬、朱樸之流,卒然拔起以屍政府,而所謂宰相者賤矣。儼習於陋俗之氾濫,固將曰:此朝廷執筆以守典章之掾史耳,姑試之而以程限黜陟之,奚不可哉?洵如其言,天下惡得而定邪!

  〖二五〗

  周主南伐江南,勞師三載,躬親三駕,履行陣,冒矢石,數十戰以極兵力,必得江北而後止。江北既獻,無難席捲以渡江,而修好休兵,饋鹽還俘,置之若忘。嗚呼!此其所以明於定紛亂之天下而得用兵之略也。蓋周主之志,不在江南而在契丹也。

  當時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於契丹也。石敬瑭割地以使為主於塞內,南向而俯臨中夏,有建瓴之勢焉。叛臣降將,道以竊中國之政令,而民且奉之為主。德光死,兀欲、述律交相戕賊,至是而其勢亦衰矣,是可乘之機也。然其控弦馳馬獷悍之力,猶未易折箠以驅之出塞。且自朱溫以來,所號為中國主者,僅橫互一線於雍、豫、兗、青之中,地狹力微,不足以逞志。而立國之形,犬牙互入,未能截然有其四封,以保其內而應乎外。則不收淮南、江北之地,中國不成其中國。守不固,兵不彊,食不裕,強起而問無雲之故壤,石重貴之覆軌,念之而寒心矣。

  然而契丹不北走,十六州不南歸,天下終不可得而寧。而欲勤外略,必靖內訌。乃孟氏之在蜀,劉氏之在粵,淫虐已甚,下之也易,而要不足以厚吾力、張吾威也。唯江南之立國也固矣,楊、徐、李閱三姓,而保境息民之謀不改。李璟雖庸,人心尚固,求以勝之也較難。唯其難也,是以勝其兵而足以取威,得其眾而足以效用,有其土而足以阜財,受其降而足以息亂。且使兵習于戰,以屢勝而張其勢;將試於敵,以功罪而擇其才。割地畫江,無南顧之憂,粵人且遙為效順。於是踰年而自將以伐契丹,其志乃大白於天下。而中國之威,因以大振。其有疾而竟不克者天也,其略則實足以天下而紹漢、唐者也。王樸先蜀、粵而後幽、燕之策非也,屢試而驕以疲矣。威方張而未竭,周主亟之,天假之年,中原其底定乎!

  〖二六〗

  古樂之亡,自暴秦始。其後大亂相尋,王莽、赤眉、五胡、安、史、黃巢之亂,遺器焚毀,不可複見者多矣。至於柴氏之世、僅有存者,又皆漢以後之各以意仿佛效為者;於是周主榮銳意修復,以屬之王樸。朴之說非必合于古也,而指歸之要,庶幾得之矣。至宋而胡安定、範蜀公、司馬溫公之聚訟又興,蔡西山掇拾而著之篇,持之確,析之精。雖然,未見其見諸行事者可以用之也。

  孔子曰:「大樂必簡。」律呂之制,所以括兩閑繁有之聲而歸之于簡也。樸之言曰:「十二律旋相為宮,以生七調,為一均;凡十二均、八十四調而大備。」樸之所謂八十四調者,其歸十二調而已。計其鴻細、長短、高下、清濁之數,從長九寸徑三分之律,就中而損之,旋相生以相益,而已極乎繁密。九九之數,盡於八十一,過此則目不能察,手不能循,耳不能審,心不能知,虛立至密至賾之差等,亦將焉用之也?蔡氏黃鐘之數,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推而施之大鐘大鎛,且有不能以度量權衡分析之者,而小者勿論矣。盡其數於九九八十一而止,升降損益,其精極矣。取其能合之調為十二均足矣。故王樸律准從九寸而下,次第施柱,以備十二律,未為疏也。然自唐以降,能用此者猶鮮。過此以推之於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密,夫誰能用之哉?大樂必簡,繁則必亂,況乎其徒繁而無實邪

  夫兩閑之聲,而欲極其至賾之變,則抑豈但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而已乎?今以人聲驗之,舉一時四海之人,其唇、舌、齶、喉、齒、鼻,舉相似也;引氣發聲,其用均也;乃其人之眾,為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者,不知凡幾也。雖甚肖者,隔垣而可別,乍相逼以相聆,似矣,而父母妻子則辨之也無有同者。是知天下之聲,無涯無算,以十七萬七千一百四十七該之,謂之至密,而固不能盡其萬一,則其為法也,抑隘甚矣。

  天地之生,聲也、色也、臭也、味也、質也、性也、才也,若有定也,實至無定也;若有涯也,實至無涯也。唯夫人之所為,以範圍天地之化而用之者,則雖至聖至神、研幾精義之極至,而皆如其量。聖者之作,明者之述,就其量之大端,約而略之,使相葉以成用,則大中、至和、厚生、利用、正德之道全矣。其有殘缺不修,紛雜相閑,以成乎亂者,皆即此至簡之法不能盡合耳。故古之作樂者,以人聲之無涯也,則以八音節之,而使合於有限之音。抑以八音之無准也,則以十二律節之,而合於有限之律。樸之衍為七調,合為十二均,數可循,度可測,響可別,目得而見之,耳得而審之,心得而知之,物可使從心以制,音可使大概而分,其不細也,乃以不淫人之心志也;過此以往,奚所用哉,嗚呼!王樸極其思慮,裁以大綱,樂可自是而興矣。至靖康之變,法器覆亡,淫聲胡樂,爚亂天下之耳,且不知古樂之為何等也。有製作之聖、建中和之極者出焉,將奚所取正哉?如樸之說,固可采也。九寸之黃鐘,以累黍得其度數,有一定之則矣。而上下損益,盡之十二變而止。而用黃鐘以成眾樂也,不限於九寸,因而高之,因而下之,皆可葉乎黃鐘之律。則九其九而黃鐘之繁變皆在焉,則十一律、七調、十二均之繁變皆在焉。巧足以制其器,明足以察其微,聰足以清其紀,心足以窮其理,約舉之而義自弘,古樂亦豈終不可複哉?若苛細煩密之說,有名有數,而不能有實,祗以熒人之心志,而使不敢言樂,京房以下之所以為樂之贅疣也。折中以成必簡之元聲,尚以俟之來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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