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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下(4)


  〖一四〗

  無子而立族子,因昭穆之序、為子以奉宗祀,自天子達于士,一也;而天子因授以天下為尤重。異姓者不得為後,大法存焉。春秋莒人後鄫,而書之曰滅,至嚴矣。乃事有至變者焉,則郭氏是已。郭威起于卒伍,旁無支庶,年老無子,更無可立之肩羣從;柴氏之子,既其內姻,從之鞠養,而抑賢能可以托國,求同姓之支子必不可得,舍郭榮亦將孰托哉?既立宗廟,以天子之禮祀其先,神雖不歆非類,而豈自我餒之乎?故立異姓以為後,未可為郭氏責也。

  或曰:威無同姓可立之後,知榮之賢,引而置之將相之位,以國禪之而不改其族姓,倣堯、舜之道不亦美乎?舜宗堯而祖文祖,祀亦可弗絕也。

  曰:時則上古,人則聖人,在位者則皋、夔、稷、契,而後舜、禹之受禪,天下歸心焉。乃欲使篡奪之君、擾亂之世,彊藩睥睨以思弋獲之大位,取一大賢以下之少年,遽委以受終,庸詎得哉?舜穆四門、敘百揆、雷雨弗迷,而共、驩猶狺於廷,三苗猶叛於外。若禹平水土、定九州,大勳著於天人,群後之傾心久矣,舜抑承堯之已跡而踵行之,而榮惡足以勝之?自朱、李以來,位將相而狂爭者,非一人也。郭氏之興,榮無尺寸之功,環四方而奡立者,皆履虎咥人之武人,榮雖賢,不知其賢也,孤雛視之而已。俄而將相矣,俄而天子矣,爭奪者攘臂而仍之,不能一朝居也,徒為子噲、子之,而敢言堯、舜乎?

  所難處者,榮既嗣立而無以處柴守禮耳。論者乃欲別為郭氏立後,而尊守禮為太上皇,則何其不審而易於言也!郭氏無可立之後明矣,將誰立邪?榮之得國,實以養子受世適之命,郭氏之恩,何遽忍忘。身非漢高自我而有天下,則不得加皇號於私親。禮之所不許者,宋英宗且不得加于濮王,而況守禮乎!然則將如之何?守禮之為光祿卿,先朝之命也。迎養宮中,正名之曰所生父;其沒也,葬以卿,祭以天子;其服,視同姓之為人後者為之朞;則庶乎變而不失其常矣。外繼竄宗之法,不可執也。為天子而旁無可立之支庶,古今僅一郭氏,道窮則變,變乃通也。

  〖一五〗

  與人俱起,血戰以戴己為君,功成位定,而挾勳勞以相抗,亦武人之恒也。即慮其相仍以攘臂,自可以禮裁之,以道制之,使自戢志以甯居。遽加猜忮而誅夷之,刻薄寡恩,且抱疚於天人,漢高帝之所以不得與于純王之道也。郭氏因群力以奪劉氏之國,而王殷無罪受誅,王峻貶竄而死,其事與高帝同,而時則異,未可以醢葅韓、彭之慝責郭氏也。

  自唐天寶以來,上懷私恩而姑息,下挾私勞以驕橫,擁之而興之日,早已伏奪之之心。位樞密、任節鎮者,人無不以天子為可弋獲之飛蟲,敗者成者,乍成而旋敗者,相踵以興,無歲而兵戈得息。乃至延契丹以蹂中國,綱維裂,生民之血塗草野,極矣。李嗣源之於存勗也,石敬瑭之於嗣源也,郭威之于劉知遠也,皆自以為功而相師以起者也。究不能安於其位以貽後昆,而徒辱中原之神皋天闕,為旦此夕彼之羶場。其他速敗而自滅其族者,更僕而不勝數。至於郭氏有國,幸而存者鮮矣。高行周卒,慕容彥超滅,王峻輩擅國之兵,奪民之財,其以亂天下也無疑。郭氏雖不可以行天誅,而天誅不容緩矣。亂人之未絕,其亂不衰,決意行法於廷而不勞爭戰,事會已及,變極而複,尚奚容其遲疑乎!

  殷、峻誅,而後樊愛能、何徽可伏法於牙門,武行德、李繼勳可就貶於國法;乃以施于有宋,而石守信、高懷德之流,斂手以就臣服。天誅也,王章也,國之所以立、民之所藉以生也。故曰不可以醢葅韓、彭之罪罪之也。百年以來,飛揚跋扈之氣習為之漸息,一人死,則萬人得以保其生,王殷、王峻俛首受誅,不亦快與!

  〖一六〗

  國家有利國便民之政,而遣專使以行,使非其人,則國與民交受其病,弗如其已之也。使者難其人而不容已,則弗如即責之所司,而飭以違令之大法,固愈于專使之病國與民遠矣。

  夫國家之置守令,何為者也?豈徒以催科迫民而箕斂之乎?豈徒以守因陋就簡之陳格,而聽其日即於廢馳乎?豈徒以聽民之訟,斂鈞金束矢之入以為訟府,而啟民於爭乎?下有疾苦而不能達,則為達之,以不沮于上聞;上有德意而不能宣,則為宣之,以不窮於下逮。於是有上言便宜以拯民而益國者,參廷議而決其可行矣,即以屬之守令,使進其邑之士大夫與其耆老,按行閱視,條奏其方略,而即責之以行。苟其玩上旨以違民心,專改革而違國憲,則有誅極貶褫之法以隨其後。賢者勸,不肖者懲,蔑不可舉也。

  夫既有悉治理以上言者,娓娓而盡其利病,貪猾暴虐之吏,固無可容其欺蔽。即有老病疲茸、怠而坐馳之守令,監司得持課程以督其不逮;監司朋比飾說以罔上,司憲之臣,得持公議以糾其不若。廷臣清,監司無枉,守令不敢失墜,有言者必有行者,取之建官分職之司而已足,夫何阻隔不宣之足慮哉!若夫言利病者,徒取給於筆舌而固不可行,則守令得詳悉以上請,而仍享無事之清晏,奚用專使督行而有不得其人之憂哉!

  明君之治,擇守令而已;守令不易知,擇司銓司憲者而已。司銓司憲者,口在天子之左右,其賢易辨也。而抑得賢宰相以持衡於上,指臂相使,綱維相挈,守令之得失,無不可通於密勿,則天子有德意而疾通于海內,何扞格之有乎!此之不謹,而恃專使以行上意,是臂不能使指,而強以繩曳之也。一委之專使,則守令監司皆卸其利國利民之責,行之不順,國病民勞而不任其咎;即有賢者,亦以掣曳而廢其職,況不肖者之徒張威福,迫促煩苛,以苟且報奉行之績乎!

  江南李氏聽刺史田敬洙之請,修水利于楚州,溉田以實邊,而馮延己使李德明任其事,因緣侵擾,興力役,奪民田,而塘竟不成;巡撫諸州以問民疾苦,而使馮延魯以淺劣輕狂任之,反為民害;徐鉉、徐鍇論列其委任之失,顧得貶竄。夫豈特二馮之邪佞不可任哉!使守令牧民,而別遣使以興事,未有可焉者也。

  〖一七〗

  周主威疾篤,遺命鑒唐十八陵發掘之禍,令嗣主以紙衣瓦棺斂己,自謂達於厚葬之非而善全其遺體矣。其得國也不以正,既無以求福於天;其在位也,雖賢於亂君,而固無德於天下,以大服於人;惴惴然朽骨之是憂,而教其臣子使不能盡一日之心力以效於君親,其智也,正其愚也。尤可哂者,令刻石陵前,以紙衣瓦棺正告天下後世,吾惡知其非厚葬而故以欺天下邪?則亂兵盜賊欲發掘者,抑必疑其欺己,愈疑而愈思發之。漢文令薄葬,而霸陵之發,寶玉充焉。言其可信,人其以言相信邪?

  陵墓之發,自嬴政始。驪山之藏,非直厚葬已也,金銀寶玉,鼎彝鏡劍,玉以為匣,汞以為池,皆非生平待養之資,而藏之百年,愈為珍貴者,是以招寇。若夫古之慎終厚葬、以盡人子之心者,斂襚之衣無算,遣車明器祭器柳衣茵罌贈帛,見於土喪禮者,如彼其備。等而上之,至於天子,所以用其材而極孝養必具之物者,禮雖無考,而萃萬國之力以葬一人,其厚可知也。然皆先骨而朽,出於藏而不適於用。則人子之忱以舒,而終鮮發掘之患。先王之慮之也周,取義也正,而廣仁孝以盡臣子之情也至;不可過也,抑不可不及也。周主威不學無術,奚足以知此哉!墨氏無父,夷人道於禽獸,唯薄葬為其惡之大者。藉口安親而以濟其吝物寡恩之惡,禽道也。為君父者,以遺命倡之,亦不仁矣。

  〖一八〗

  高平之戰,決志親行,群臣皆欲止之,馮道持之尤堅,乃至面折之曰:「未審陛下能為唐太宗否?」夫謂其君為不能為堯、舜者,賊其君者也。唐太宗一躬帥六師之能,而大聲疾呼,絕其君以攀躋之路,小人之無忌憚也,一至此哉!道之心,路人知之矣,周主之責樊愛能等曰:「欲賣朕興劉崇。」道之心,亦此而已。習于朱友貞、李從珂之朒縮困潰而亡,己不難袖勸進之表以迎新君,而己愈重,賣之而得利,又何恤焉?周主憚於其虛名而不能即斬道以徇,然不旋踵而道死矣,道不死,恐不能免于英君之竄逐也。

  若夫高平之戰,則治亂之樞機,豈但劉、郭之興亡乎?郭氏奪人之國,失之而非其固有;劉氏興報讎之師,得之而非其不義;乃其系天下治亂之樞機者,何也?朱友貞、李存勗、李從珂、石重貴、劉承祐之亡,皆非外寇之亡之也。驕帥挾不定之心,利人之亡,而因讎其不軌之志;其戰不力,一敗而潰,反戈內向,殪故主以迎仇讎,因以居功,擅兵擁土,屍位將相,立不拔之基以圖度非分;樊愛能等猶是心也,馮道亦猶是心也。況周主者,尤非郭氏之苗裔,未有大功于國,王峻輩忌而思奪之夙矣。峻雖死,其懷峻之邪心者實繁有徒。使此一役也,不以身先而坐守汴都,仰諸軍以禦患,小戰不勝,崩潰而南,郭從謙、朱守殷之于李存勗,康義誠之于李從厚,趙德鈞之于李從珂,杜重威、張彥澤之于石重貴,侯益、劉銖之于劉承祐,皆秉鉞而出,倒戈而反,寇未入而孤立之君殪,周主亦如是而已矣。

  且不徒長逆臣之惡、以習亂於不已也,劉崇方挾契丹以入,周師潰,周國亡,草穀之毒再試,而黎民無孑遺,德光且留不去,而中國無天子,劉崇者,又豈能保其不為劉豫?而靖康汴梁、祥興海上之禍,在此役矣。夫馮道亦逆知有此而固不以動其心,不失其為瀛王者,而抑又何求哉?唯周主決志親征,而後已潰之右軍,不足以搖眾志;潰掠之逃將,不足以劫宮闕;身立血戰之功,而樊愛能等七十人之伏辜,無敢為之請命。於是主乃成乎其為主,臣乃成乎其為臣,契丹不戰而奔,中國乃成乎其為中國。周主之為天子,非郭氏授之,自以死生為生民請命而得焉者也。何遽不能為唐太宗,而豈馮道之老奸所可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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