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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下(1)


  自石敬瑭稱號之年起

  〖一〗

  契丹之于石敬瑭,為勞亦僅矣。解晉陽之圍敗張敬達者,敬達師老,而無能如晉陽何也。敬瑭南向,而耶律德光歸,河南內潰,張彥澤迎敬瑭以入,初未嘗資契丹之力,戰勝以滅李氏而有之。且德光幾舍敬瑭而立趙德鈞,其待敬瑭之情,亦不固矣,曾不如突厥之于唐也。乃敬瑭堅拒眾議,唯桑維翰之是聽,以君父戴之,而為之辭曰信義也。嗚呼!敬瑭豈知人閑之有信義者哉?

  古今逆臣攘奪人國者,類有偉伐以立威,而後人畏以服從而不敢動。無大功而篡者,唯蕭道成、蕭衍與敬瑭而已。然道成、衍遇淫昏之主,臣民不保其死,於是因眾怨以興,而為節儉寬容之飾行以結納中外之心,天下且屬心焉。李從珂無劉子業、蕭寶卷之淫虐,敬瑭一庸駑之武人,杳不知治理為何物,資婦勢以得節鉞,其據一隅以反也,自唐季以來,如梁崇義、劉稹之徒,無成而縣首闕下者非一矣,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在位八年,固無一言之幾道、一政之宜民,其識量之不足以服人,自知之,桑維翰亦稔知之,即與之四海一王之天下,亦不能一朝居,而況此岌岌搖搖、不寧不令之宇,僅守國門以垂旒乘輅哉!故甫篡位而範延光、張從賓、符彥饒、李金全、安從進、安重榮蜂起以爭,楊光遠、張彥澤殺人於前而不能詰,劉知遠且挾密謀以俟時而動,敬瑭蓋惴惴焉臥叢棘之上,不能自信為天子也。

  德不可恃,恃其功;功不可恃,恃其權;權不可恃,恃其力;俱無可恃,所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謂為天子者,唯契丹之虛聲以恐喝臣民而已。故三鎮繼起,張皇欲竄,而劉知遠曰:「外結彊虜,鼠輩何能為?」則契丹以外,敬瑭無可依以立命也可知矣。張從賓將逼汴州,從官洶懼,而桑維翰神色自若,夫豈有謝傅圍碁之雅量哉?心目之閑,有一契丹隱護其脰領耳。而藉口曰信義,將誰欺乎?惟其無以自主而一倚于契丹,故人即持其長短以制之。趙延壽、杜重威皆效之,而國以亡,血胤以斬,則維翰之謀,適以促其絕滅而已矣。敬瑭之竊位號也,與張邦昌,劉豫也正等,又出於安祿山、黃巢之下,宋人獎之以紹正統,無惑乎秦檜之稱臣構而不怍也。

  〖二〗

  禮曰:「刑不上大夫。」古之大夫,方五十裡之國,有三人焉,次國倍之,大國四之。周千八百國,計為大夫者萬人以上,蓋視漢之亭長,今之倉巡驛遞耳,而不以刑辱之,則所以養廉隅而厚君子小人之別至矣。天下惡得而不勸於善邪?

  刑者,非大辟之謂也,罪在可殺,則三公不貸其死,而況大夫?唯是宮、刖、劓、墨之刑,不使夷於小人,褫衣而殘肢禮耳。漢以杖代肉刑,則杖之為刑亦重矣哉!匍伏之,肉袒之,隸卒之賤淩蹴而筆之,于斯時也,煩冤污辱之下,豈複有君子哉?王昶之僭號於閩也,淫虐不擬於人類,其臣黃諷訣妻子以進諫,不恤死也。至於昶欲杖之,則毅然曰:「直諫被杖,臣不受也。」昶不能屈,黜之為民。充諷之志,豈黜是恤哉?觸暴人而死,則死而已矣,而必不受者辱也。於此而知後世北寺之獄,殘掠狼藉,廷杖之辱,號呼市朝,非徒三代以下虐政相沿,為人君者毀裂綱常之大惡;而其臣惜一死以俯受,或且以自旌忠直,他日複列清班為冠冕之望者,亦惡得而謝其咎與?

  「士可殺不可辱」,非直為君言,抑為士言也。高忠憲公於緹騎之逮,投池而死,曰:「辱大臣即以辱國,」韙矣。立坊表以正君臣之義,慎遺體以順生死之常,蔑以尚矣。其次則屏居山谷,終身不復立於人之廷可也。士大夫而能然,有王者起,必革此弊政,而明盤水加劍之禮,人道尚足以存乎!

  〖三〗

  劉知遠之圖度深密也,石敬瑭其幾俎閑物耳,惡足以測之哉!始而決勸敬瑭以反,為己先驅也。三鎮兵起,敬瑭問計,而曰:「陛下撫將相以恩,臣戢士卒以威。」蓋子罕專宋之故智也。

  自唐以來,人主之速趨於亡者,皆以姑息養彊臣而倒授之生殺之柄,非其主剛覈過甚而激之使叛也。今欲使敬瑭以呴沫之仁假借將相,則當時所宜推心信任、恣其淩轢而不問者,莫知遠若矣。恩徧加於將相,而可獨致猜防於知遠乎?柔而召侮,躁人先淩之,以亂其心志,故安重榮之流,急起以疲敬瑭之力,知遠乃乘其後席捲而收之已耳。威移於己,則三軍所畏服者,知有知遠而忘有敬瑭;戢兵以衛民,則百姓所仰戴者,不感敬瑭而唯感知遠。兵從令而民歸心,故可以安坐晉陽,而俟契丹之倦歸,以受人之推戴。此知遠之成算,使敬瑭入其中而不覺者也。藉令石重貴而不為契丹之俘虜邪?亦拱手而授之知遠爾。

  傲岸不受平章之命,重為其主之疑怒,而趙瑩為之拜請,感其恩撫大臣之言也。敬瑭忍怒而使和凝就第勸諭,假借之恩寵者已素,而威不足以張也。范延光、楊光遠、張彥澤驕橫以速石氏之亡,知遠收之也不待勞矣。契丹中起而亂之,故知遠之得之也難。當桑維翰獻割地稱臣之計,知遠已早慮之女,慮已之難乎其奪之豎子之手也。而卒能自保,以逐夷而少息其民。故自朱溫以來,許其有志略而幾于豪傑者,唯知遠近之矣。

  〖四〗

  石氏之世,君非君,將非將,內叛數起,外夷日逼,地蹙民窮,其可揜取之也,八九得也。江南李氏之臣,爭勸李升出兵以收中原,而昪曰:「兵之為民害深矣!不忍複言,彼民安,吾民亦安。」其言,仁者之言;其心,量力度德保國之心也。蓋楊行密、徐溫息兵固國之圖,昪能守之矣。

  興衰之數,不前則卻。進而不能乘人者,退且為人所乘。圖安退處,相習於偷,則弱之所自積也。李氏惟不能因石氏之亂而收中原,江、淮之氣日弛,故宋興而國遂亡,此蓋理勢之固然者;而揆之以道,則固不然。若使天下而為李氏所固有,則先祖所授,中葉而失之,因可收復之機,乘之以完故土,雖勞民以求得,弗能恤也,世守重也。非然,則爭天下而殄瘁其民,仁人之所惡矣。徐知誥自誣為吳王恪之裔,雖蒙李姓,未知為誰氏之子,因徐溫而有江、淮,割據立國,義在長民而已。長民者,固以保民為道者也。社稷輕而民為重,域外之爭奪,尤非其所亟矣。以匹夫奄有數千里之疆,居臣民之上,揣分自全,不亦量極於此乎?苟為善,後世子孫以大有為於天下者,天也;知其弱不足立而浸以亡者,亦天也;非可以力爭者也。李昪於是而幾於道矣。當其時,石敬瑭雖不競,而李氏諸臣求可為劉知遠、安重榮之敵者,亦無其人。陳慶之乘拓拔之亂以入雒陽,而髠發以逃;吳明徹乘高齊之亡以拔淮北,而只輪不返;皆前事之師也。即令幸勝石氏,而北受契丹之勍敵,東啟吳越之乘虛,南召馬氏之爭起,外成無已之爭,內有空虛之害,江、淮亙立於中以攖眾怒,危亡在旦夕之閑,而誇功生事者誰執其咎乎?故曰量力度德,自保之令圖也。

  其仁民也,雖不保其果有根心之惻悱,而民受其賜以延生理,待宋之興,全父老、長子孫、受升平之樂,不可謂非仁者之澤矣。詩不雲乎?「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人之情也,勞不可堪也,死愈不忍言也。楊行密、徐溫、李昪予民以小康,可不謂賢哉?高季興之猥也,天下笑其無賴,而視王曦、劉之賊殺其民以自尊,愈矣;況江南之奠殘黎,使安枕於大亂之世,數十年民不知兵也乎!

  〖五〗

  江南李氏按行民田之肥瘠以定稅,凡調兵興役、非常事而猝求於民者,皆以稅錢為率。宋平江南,承用其法,延及於今,一用此式,故南方之賦役所以獨重,此春秋所謂用田賦也。

  古者以九賦作民奉國,農一而已,其他皆以人為率。夫家之征,無職事者不得而逸。馬牛車器,一取之商賈。役,則非士及在官者,無不役也。是先王大公至正、重本足民之大法,萬世不可易者也。是故民樂有其恆產而勸於耕。苟非力不任耕、世習工賈者,皆悉安于南畝。無棄上,無遊民,不俾黠巧惰淫者,舍其先疇以避征徭,而坐食耕夫之粟。民食足而習馴,無或凍餒流離而起為巨寇。財足用,器足修,兵足使,而夷狄不能為患。其為天下利亦溥矣哉!今變法而一以田稅為率,已稅矣,又從而賦之。非時不可測度之勞,皆積墮于農。而計田之肥瘠以為輕重,則有田不如無田,而良田不如瘠土也。是勸民以棄恆產而利其萊蕪也。民惡得而不貧,惡得而不墮,惡得而不奸,國惡得而不弱,盜賊惡得而不起,戎狄惡得而不侵哉?故自宋以後,即其全盛,不能當漢、唐之十一,本計失而天下瘠也。

  夫有民不役,而役以田,則等於無民。據按行之肥磽,為不易之輕重,則肥其田者禍之所集,而肥者必磽。有稅有役,則加於無已,而無稅則坐食遊閒之福,民何樂而為奉上急公之民?悖道拂經之政,且有甚于商鞅者。乃相承六百年而不革,無他,君偷吏窳,據地圖稅籍而易於考索。若以人為登耗,則必時加清理以調其損益,非盡心於國計民生者不能也。簡便之法,易以取給,而苟且以自恣。不知天子之允為元後父母、命官分職、以共天職,將何為邪?王者起而釐正之,莫急於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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