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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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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謀國而貽天下之大患,斯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禍在一時之天下,則一時之罪人,盧杞是也;禍及一代,則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禍及萬世,則萬世之罪人,自生民以來,唯桑維翰當之。劉知遠決策以勸石敬瑭之反,倚河山之險,恃士馬之彊,而知李從珂之淺輭無難摧拉,其計定矣;而維翰急請屈節以事契丹,敬瑭智劣膽虛,遽從其策,稱臣割地,授予奪之權于夷狄,知遠爭之而不勝。於是而生民之肝腦,五帝三王之衣冠禮樂,驅以入於狂流。契丹弱而女直乘之,女直弱而蒙古乘之,貽禍無窮,人胥為夷,非敬瑭之始念也,維翰屍之也。 夫維翰起家文墨,為敬瑭書記,固唐教養之士人也,何讎于李氏,而必欲滅之?何德於敬瑭,而必欲戴之為天子?敬瑭而死於從珂之手,維翰自有餘地以居。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為知遠而相因以起。其為喜禍之奸人,姑不足責;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劉知遠輩而徐收必得之功。乃力拒群言,決意以戴犬羊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終始重貴之廷,唯以曲媚契丹為一定不遷之策,使重糜天下以奉契丹,民財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禍,習為固然,毀夷夏之大防,為萬世患,不僅重貴縲系客死穹廬而已也。論者乃以亡國之罪歸景延廣,不亦誣乎? 延廣之不勝,特不幸耳;即其智小謀彊,可用為咎,亦僅傾臬捩雞徼幸之宗社,非有損于堯封禹甸之中原也。義問已昭,雖敗猶榮,石氏之存亡,惡足論哉?正名義於中夏者,延廣也;事雖逆而名正者,安重榮也;存中國以授于宋者,劉知遠也;於當日之儔輩而有取焉,則此三人可錄也。自有生民以來,覆載不容之罪,維翰當之。胡文定傳春秋,而亟稱其功,殆為秦檜之嚆矢與! 〖一七〗 貴奚有定哉?當世之所不能有而有之者,安富尊榮則貴也;太上以行其道,其次以席其安,其下以遂其欲,至於遂欲而已賤矣。然利在其身,施及其子孫,猶得以有其榮利,猶流俗之貴也。無此數者,當時恥與為從,後世相傳為笑,身危而如臥于棘叢,子孫轉眄求為庶人而不可得,則亦無可欲之甚者,然且耽耽逐逐以求得之,其狂愚不可藥已。 至貴者,天子也;其次,則宰相也。朱友貞、李從珂、石敬瑭、劉知遠皆自曰吾天子也。悲夫!一日立乎其位,而萬矢交集於夢寐,十年之內,幸鬼禍之先及者,速病以死,全其腰領,而子姓畢血他人之刃;其未即死者,非焚則馘,一如犴狴之戮民,待秋冬而伏法耳。刑賞不得以自主,聲色不得以自娛,血胤不得以相保,賤莫賤於此焉。而設深機、冒鋒刃,以求一日之高居稱朕。襲優俳之兗冕,抑無其纏頭酒食之利賴,夫亦何樂乎此邪?於是既號為天子矣,因而有宰相焉。其宰相者,其天子之宰相也。利祿在須臾,辱戮在眉睫,亦優俳之台輔而已矣,馮道、盧文紀、姚顗、李愚、劉昫、趙瑩、和凝、馮玉之流皆是也。屍祿已久,磐固自如,其君見為舊臣而不能廢,其僚友方畏時艱而不與爭,庸人忘死忘辱,乘氣運之偶及,遂亦欣然自任曰「吾宰相也」。無不可供人姍笑也。 雖然,猶未甚也。桑維翰一節度使之掌書記耳,其去公輔之崇既懸絕矣,必不可得,而倒行逆施者無所不至,力勸石敬瑭割地稱臣,受契丹之冊命。迫故主以焚死,鬥遺民使暴骨,導胡騎打草穀,城野為墟,收被殺之遺骸至二十餘萬,皆維翰一念之惡,而滔天至此,無他,求為相而已。耶律德光果告敬瑭曰;「維翰效忠於汝,宜以為相,」而居然相矣。人恫於明,鬼哭於幽,後世有識者推禍始而懷餘怒:即在當日者,劉知遠、杜重威、景延廣亦交詆其非,楊光遠且欲甘心焉。荼毒已盈,卒縊殺于張彥澤之半組。計其徼契丹之寵,自號為相之日,求一日之甘食、一夕之安寢也,而不可得。而徒以殘劉數十萬之生靈,毀裂數千年之冠冕,以博德光之一語,旦書記而夕平章,何為者邪? 夫維翰以文翰起家成進士,即不能如梁震、羅隱之保身而不辱;自可持祿容身,坐待遷除,如和凝、李松之幸致三事。乃魂馳而不收,氣盈而忘死,以驟獵不可據之浮榮,其實不如盛世之令錄參佐也。而塗炭九州、陸沈千載,如此其酷焉。悲夫!天之生維翰也,使其狂猘之至於斯,千秋之戾氣,集於一人,將誰怨而可哉?乞者乞人之墦,非是而不能飽;盜者穴人之室,非是而不能獲。維翰不相,自可圖溫飽以終身;維翰即相,亦不敵李林甫、盧杞之掾史;即以流俗言之,亦甚可賤而不足貴,明矣。處大亂之世,君非君,相非相,攬鏡自窺,夢回自念,乞邪,盜邪,君邪,相邪,貴邪,賤邪!徒以殃萬民、禍百世,胡迷而不覺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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