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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中(3)


  〖一一〗

  天人之際難言矣!饑饉譌言、日月震電、百川山塚之變,詩詳舉而深憂之;日食、地震、雪雹、星孛、石隕、鷁飛之異,春秋備紀而不遺;皆以納人君於憂懼也。乃其弊也,或失之誣,或失之鬼。其誣也,則如劉子政父子分析五行以配五事,區分而鑿證之,變複不惟其德而唯其占,有所倚而多所貸,寬猛徇其臆說,而政愈淫。其鬼也,依附經義以亂祀典,如董仲舒土龍祈雨之術,徒以褻天而導淫祀,長巫風,敗風教,則懼以增迷,人事廢而天固不可格也。夫為誣為鬼,既以資有識者之非笑,於是如康澄者,乃為之說曰:「陰陽不調,三辰失行,小人譌言,山崩川涸,蟊賊傷稼,不足懼也。」王安石之禍天下而得罪於名教,亦此而已矣。

  夫人主立臣民之上,生殺在己,取與在己,興革在己。而或益之以慧力,則才益其驕;或相習於昏虐,則淫蕩其性;所資以息其敖辟而納於檠括者,唯懼之一念耳。故明主之於天下,無不懼也。況災異有凋傷之實,譌言乃播亂之媒,饑饉系生民之命,而可雲不足懼乎?民情何以定而譌言永息;餓殍何以蘇而饑饉不傷;三辰失軌,川決山崩,當其下者,沴氣足以戕生,凶征足以召亂,何以鎮撫而不逢其害;豈徒懼而已哉?又豈如五行志之隨征修復,自詡以調燮而安其心;春秋繁露之媟用術法,苟求營禱而亡其實哉?

  夫仲舒、子政,惟不知懼而已。謂天地鬼神之可以意為迎合,而懼心忘矣。誠知懼者,即澄所謂「畏賢人之隱,畏民業之荒,畏上下之相蒙,畏廉恥隳而毀譽亂,忠言不進,諂諛日聞」者也。唯其懼之在彼,而後畏之在此。天人之應,非一與一相符,而可以意計揣度者也。一懼而天在人之中,萬理皆繇此順矣。澄何足以與於此哉?王安石之學,外申、韓而內佛、老,亦宜其懵焉而為此無忌憚之言也。孔子曰:「畏天命。」詩、春秋見諸行事,非意計之能量,久矣!

  〖一二〗

  銀、夏之亂,終宋之世,勤天下之力,困於一隅,而女直乘之以入,其禍自李彝超之拒命始。彝超之地無幾,亦未能有戰勝攻取之威力也,而負嵎以抗天下,挾何術以自固而能然乎?

  天下而已裂矣,苟非有道之主,德威足以服遠,則有無可如何之人,操甚卑甚陋之術,而智勇交受其制。高季興以無賴名,而孤立群雄之中,處四戰之地,據土不亡者兩世;彝超亦用此也,而地在絕徼,為中國之所不爭,士馬尤彊焉,欲殄滅之,其可得乎?中國之亂也,十餘年而八姓十三君,倏興倏廢,彝超父子無所歸命,亦無所抗衡,東與契丹為鄰,又委順以為之閑諜。不但此也,中國有反叛之臣,無論其成與不成,皆挾可左可右之勢,而利其賂遺;薄侵邊鄙而不深入以犯難,討之則城守堅而不下,撫之則陽受命而不來。如是者,雖大定之世,未易治也,而況中國無君之天下,尤得以日積月累而滋大乎?是與荊南高氏仿佛略同而情勢異,中國之雄桀,鄙夷而姍笑之,乃不知其竊笑群雄者之尤甚也。

  夫其為術,抑有可以自立之道焉。季興以盜掠諸國之貢享而得貨,彝超以兩取叛臣之賄賂而收利,其以繕城郭、修甲兵、養土卒者,皆取給于他國無名之遺,而不盡苦剝其民,則民得以有其生而兵不匱。君子以大義裁之,則曰此盜術也。然當生民流亡憔悴之日,僭竊以主中國者,方日括民財以養驕卒,以媚黠虜,用逞其不戢之凶威,至於釜甑皆彊奪以充賞。而季興、彝超奪彼不道之余,以蘇境內之民,則亦苟焉自全之便術也,惡亦淺矣。

  季興所處,必爭之地耳,不然,與彝超均漸漬以歲月,雖宋全盛之天下,得韓、範以為將相,亦奡立而不可下矣。彝超斂兵聚利,為謀已深,李嗣源位未固,勢未張,遽欲挑之,其將能乎?徒以益其彊固、而為百餘年之大患已耳。制無賴者,非大有為之君,未易易也。

  〖一三〗

  李從珂之入篡也,馮道遽命速具勸進文書,盧導欲俟太后命,而道曰:「事當務實。」此一語也,道終身覆載不容之惡盡之矣。

  實者,何也?禽心獸行之所據也。甘食悅色,生人之情,生人之利用,皆實也。無食而紾兄臂,無妻而摟處子,務實而不為虛名所礙耳。故義者,人心之制,而曰名義;節者,天理之閑,而曰名節;教者,聖人率性以盡人之性,而曰名教;名之為用大矣哉!宰我以心安而食稻衣錦,則允為不仁;子路以正名為迂,而陷於不義;夫二子者,亦務實而以名為緩者也。一言之失,見絕于聖人。推至其極,曾元務實以複進養親,而不可與事親。賢者一務實,而固陋偷薄,賊天理,滅風教。況當此國危君困之際,邀榮畏死,不恤君父之死亡,而曰此實也,無事更為之名也。其惡豈有所艾哉?

  夫所謂實者,理之不容已,內外交盡而無餘憾之謂也。有其實,斯有其名矣。若盧導者,心搖而無所執,理不順而無能守,然幸有此一念之羞惡,不敢以人臣司天子之廢立,故欲調停掩飾以稍蓋其惡,而示天下以君之不可自我而予奪,則亦實之僅存者耳。道乃並此而去之,不滅盡其實而不止。

  嗚呼!豈徒道之終身迷而不復哉?此言出,而天下顧錙銖之利,求俄頃之安,蒙面喪心,上不知有君,內不知有親,公然以其貪猥亡賴、趨利耽欲之情,正告天下而不泚其顙,顧欣然自得曰:吾不為虛名所誤也。親死而委之大壑,曰吾本無葬親之實心,勿冒孝名也;穴牆而盜鄰粟,曰吾本有得粟之實情,勿冒廉名也;則人類胥為禽獸,尚何嫌乎?但務實而不知有名者,犬豕之食穢以得飽也,麋鹿之聚麀以得子也。道之惡浮於紂、禍烈於蹠矣。

  道死而擿之者起,顧未有窮其立念之差于務實之一言者,於是李贄之徒,推獎以大臣之名,而世教愈亂,亦憯矣哉!

  〖一四〗

  節之初九曰:「不出戶庭,無咎。」而夫子贊之曰:「幾事不密則害成。」乃所謂密者,難言之矣。緘之于心,杜之於口,籌慮既審,擇老成能斷之士而決之,一言而定矣。不審於此,囁囁嚅嚅,兩三促膝,屏人竊語,夜以繼日,而但不令人知其所言者何事,則戈矛叢于牆陰,猜防徧於宇內,何成之有哉?速敗而已矣。

  宋文帝以君臣私語徹旦不休,而逆子推刃;李從珂屏侍臣於便殿,與馮贇、盧文紀等密談,而敬瑭速反;皆自謂密而以召禍者也。夫子固曰:「亂之所繇生,則言語以為階。」竊竊然密談盡日而不已者,非言語乎?使其言之於大廷而眾聞之也,其機亦止此而已。終日言而人不知其何所雲也,然後雖一欬一笑,人皆見為深機。是以兩人閉戶下帷,婦姑附耳之智,敵群策群力之交加,其不相敵,久矣。今日言之,他日更言之,所圖度者未見之施行,則奸雄抑窺其言愈多而心愈惑,無能為也,必矣。故密者,緘之于心,杜之於口,審慮而決以一言,必不以竊竊之談相縈聒者也。

  石敬瑭之必反也,可撫而服之,一言而畢耳;可討而定之,一言而畢耳。以廓達無猜撫敬瑭,而敬瑭無辭以起釁;以秉順攻逆討敬瑭,而敬瑭亦無挾以爭。若疑若信,若勇若怯,計其所密謀者,皆迂疏纖曲,以茅縛虎、以油試火之術耳,而後從珂之死亡終不可救。宋昌拒周勃之請閑,而中外帖然,斯則善於用密者與!

  〖一五〗

  劉知遠之智,過於石敬瑭也遠甚,拒段希堯、趙瑩移鎮之謀而亟勸敬瑭以反,其情可知也。當其時,所謂天子者,苟有萬人之眾、萬金之畜,一旦蹶起,而即襃然南面,一李希烈、朱泚之幸成者而已。范延光、趙延壽、張敬達之流,智力皆出知遠下,而知遠方為敬瑭之偏裨,勢不足以特興,敬瑭反,而後知遠以開國元功居諸帥之右,睨敬瑭之篡而即睨其必亡,中州不歸己而奚歸邪?嗚呼!人之以機相制,陰陽取與伏於促膝之中,效死宣力,皆以自居勝地,而愚者不悟,偷得一日之尊榮以亡其族,亦可湣矣哉!

  知遠之於敬瑭,楊邠、郭威之於知遠,一也。楊邠貪居於內,自速其禍耳。敬瑭不知倚知遠為腹心,愚已甚也。知遠知邠與威之將效己,而不早為之防,事勢已然,未可急圖也。知遠早殂,不及施葅醢之謀耳,使天假以年,邠、威之誅,豈待郭允明哉?然而樹劉祟于晉陽以延其血食,則知遠之智,果遠過於敬瑭矣。稱臣納土於契丹,知遠固爭不可,亦自為計也。故繕城治兵,屹立晉陽以觀變,而徐收之。李存勗之後,其能圖度大謀以自立者,唯知遠耳。而終不能永其祚者,雖割據叨幸之天子,亦不可以智力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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